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邸店大门外没有点灯,黑得很,阿布勒放轻脚步打开大堂的门,一团温暖的烛火映入眼帘。 大堂中间的局脚桌上燃着一盏罩纱烛灯,一个红炭小炉,上面煨一壶酒并几个橘子沙果,炉边琳琅几碟精致小菜,在大风雨天里竟显出一丝温馨。 一只素白的手伸到炭炉上方,拣了个橘子,指尖被烛光映出一抹暖粉的颜色。 阿布勒浑身湿透,僵在门口,憋出一个字:“哥。” 钱小棠坐在桌边,一边看账本,一边漫不经心剥橘子,撩起眼皮看他一眼:“这破天气,半夜三更去哪儿玩了啊?” 他刚沐浴完,散着的头发湿润润的,披一件黑底银竹纹的宽袍,半掩住白皙的胸膛,倚在胡椅里,看起来就是专门在等他的。 阿布勒像只落水的小猫被主人训斥,踌躇半天,只好走过去,坐在桌子一侧。 钱小棠夹了只酒盅给他:“陪哥喝点。” 阿布勒瞄一眼酒壶,垂下眼帘没动弹。 钱小棠还在对着光看账,半天没听到动静,把账本从脸前移开,年轻的明教失魂落魄坐在那儿,像个泥塑的。 钱小棠挑挑眉:“哦。你不喝西市腔。”他也不是很在意,又回去看账本,“那吃个果子吧。” 阿布勒只好伸手拣了个烫烫的沙果,焐在手里。 钱小棠也不管他,专心看那些小字,他看得很快,却忽然皱起眉,把账本拿近了些,眯起眼分辨。 阿布勒看着他,忍不住道:“这样太伤眼了。” 钱小棠闻言顿了一下,放下账本,好笑地看着他:“我晚看一天你就晚一天发月钱,隐元会要价很贵吧。” 阿布勒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半天也没说出话。 钱小棠账本也不看了,合起来啪得一声扔到桌上,两根手指去捏眉心:“跟你说了连块骨头都找不到了,怎么就不信邪呢。”他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差不多得了,他要是投胎转世,现在都穿着开裆裤满地跑了。” 阿布勒低头听着,快把果子攥出汁。 钱小棠冷笑一声,嘴角显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看起来竟没那么嘲讽了:“逆斩堂又不是不能退,像他这样一条道走到黑的,他不死谁死。” 这些话他说了有一万遍,阿布勒都懂,可他已经麻木了,还很不甘心。这些年他心里还憋着另一个疑团,于是他问:“那你知道是谁把我带出枫华谷的么?” 钱小棠倒酒的手顿了一下,但很快又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我哪知道,你半夜死猫似的横在店门口,吓老子一跳。”他撇嘴,“能不问这些糟心营生了吗,大晚上的,酒也不陪我喝,净找事。”他一口饮尽酒,站起来,“不要以为扬州城查得不紧,你那两把弯刀太打眼,出事了我可捞不了你。赶紧滚回去睡觉,明天柜面还是你当值。” 阿布勒心下叹了口气,默默把沙果啃了,起身回屋去了。 钱小棠叉腰站在桌边,看他垂头上了楼,终究没忍住,小声吐出两个字:“瓜批。” 管得住一时管不住一世。 阿布勒坐在扬州城门外的茶馆里,桌上摆着一杯冷了的蒙顶石花。他对茶没兴趣,只抱着胳膊看茶馆里来来往往的人。 一个戴斗笠的人走到他面前,敲敲桌子:“小友,请我喝杯茶?” 阿布勒轻轻吸了口气,坐直身子:“你想喝什么?” 那人已经在他对面坐下:“你请什么我喝什么。” 阿布勒咽了口唾沫,喊小二给他上了一壶仙石崖花。那人半杯茶下肚,很满意似的点点头。 阿布勒紧紧盯着他,小声问:“怎么说?” 那人竖起两根手指:“两件事,第一件,我劝你放弃。第二件有些眉目。” 阿布勒盯着他。 那人叹口气:“你要找的人的确是没了,他在唐家堡有衣冠冢,你若真的惦记,不如每年清明前去祭拜,虽说唐门中人不会欢迎你,但以你的身手,悄悄进去当不成问题。” 尽管心里有所准备,听到这个结果,阿布勒还是很失落。或许真的就是有缘无分……他苦笑一下,或许连有缘都说不上。默然一会儿,他还是打起精神:“……那第二件呢?” 斗笠人放下茶杯,身子微微前倾,问道:“小友可听过钩钤夺魂、天弓取命这句话?” 阿布勒摇摇头。 斗笠人又问:“你也算与逆斩堂人接触过的,可知如今是谁坐了唐温酒的位子?” 阿布勒略一思索,问:“……是……唐小箭吗?” 斗笠人点头:“不错,逆斩堂佩黑牌的刺客皆有代号,唐温酒有两个徒弟,一个代号六出,数年前做错了事,几乎与他恩断义绝,被发到药堂去了,另一个就是天弓,也就是唐小箭。此人看着不怎么靠谱,其实……”他顿了一下,“与唐小箭同期入逆斩堂的还有一人,此人代号便是钩钤。不过他露面不比唐小箭多,且已经脱离了逆斩堂。” 阿布勒耐心听完,疑惑道:“此人与我问的事有何干系?” 斗笠人道:“钩钤脱离唐门多年,去向不明,但此人两年前曾出现在枫华谷。” 阿布勒眼睛一亮,微微屏住呼吸。 斗笠人继续说:“你别管我们怎么知道的……他已非唐门中人,枫华谷的事与他无关,他也没有插手当时的事,但事发后,他没有在枫华谷停留,随即启程向东直奔扬州,凌晨之时借宿在你落脚的邸店,那天是——” 阿布勒呼吸急促起来。 斗笠人重新端起茶杯向后靠在椅背上:“八月初五。” 阿布勒清楚地记得,他在枫华谷血战遇险,几乎丧命,昏厥之际看到一片黑色的衣角落入眼帘之中,再醒来时已经躺在邸店松软的床褥上。 那天正是八月初五。 斗笠人喝净茶,慢条斯理道:“你曾与唐温酒一路同行,他或许料到你会去枫华谷找他,唐小箭身在其中指望不上,他嘱托同唐家堡已无干系的钩钤照看你,这是说得通的。” 阿布勒听完,默默良久。斗笠人说得有道理,但他总觉得,以当时唐温酒的状态,未必会真的做这些事。不是说那人预料不到,而是……根本已无余力。 或许当时他连活着都是艰难折磨,都是苟延残喘,更遑论再费心力去计较其他琐事。他根本就是什么都不想管了,只想去死。 阿布勒面上浮现些许痛色,斗笠人端着空杯看他许久,开口劝道:“小友,我虽不知你打听这些所为何事,但我还是劝你一句……”他低声道,“斯人已逝,空念伤身。贵教虽在枫华谷出尽风头,现在破立令一下,也是前路难测。人各有命,还是勿要陷得太深。” 阿布勒抹了一把脸,打起精神,向他拱手:“多谢提点。” 斗笠人站起来:“隐元会也不是无所不能,小友所托之事我已尽力了,若小友还有执念,不妨自己去探查一番。" 阿布勒忽然想起什么,忙问:“兄台留步,钩钤此人现下何处可有法子知晓?” 斗笠人摇头:“逆斩堂是什么地方,他这个等级的杀手要退出少说也得扒层皮,唐门早已销毁了他所有的案录。不过或许他还没离开扬州,此人离开唐门后不再佩戴唐门制式的独当一面,改佩一幅赤铁面具,小友自当留意。”说罢拱手离去了。 阿布勒听了这话,顿时有如雷劈。那个雨夜遇到的唐门杀手,虽只有惊鸿一瞥,却教 他看清了一幅暗红面具的残影,千真万确。 自那天发现唐温酒的追命箭,他就始终抱着一丝希望,那人或许还活着,现在看来是钩钤用了他的箭,可见唐温酒是真的死了。而钩钤能用唐温酒的箭,一定是唐温酒嘱托他照看自己,这让他心里生出一丝温柔的伤感。他一时不知是悲是喜,脑子里嗡嗡直响,千头万绪绕在一起,冰火交加,直在茶馆坐到傍晚,才起身回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