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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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是一个很宏大的词。 而你将它具象。 亲吻,早上出门前必不可少的;散步,晚饭后固定要拉着手的……还有,窗沿下新种上的花,清空换了一批书的书柜,量过尺寸精心定做的一套套衣服。 你们一起去了好多地方。大多是晚上,偶尔在白天,你会带他从市集中间穿过,会在傍晚的广场上抓着他的手看鸽群一齐飞回教堂,会带他去庄园品尝新酿出的果酒,也会带着他去野山上看火红的秋林。 斯多姆的情绪波动依旧很难捕捉,他的态度好像与先前没什么不同,但你坚定地认为他与你交流的频率变高了,说话字数也比之前多上稍许,这让你很是满意。你于是给自己定下规定,每个礼拜必须至少带他出去一趟,哪怕只是去王城门口转一圈。 这个堪称硬性指标的规定让你在许多个深夜伏在桌前苦批公文,只为追赶进度可怜巴巴挤出个半天来。你不休息,斯多姆当然不会睡觉,你就把顶灯熄了催他: “快点睡觉,”你说,“明天的计划是上午我开完会后一起去北城门的红茶馅饼店吃烤馅饼,好几位夫人和我提过那家店了,说是秘制的馅饼里不知加了什么,味道很独特。吃完后我们去庄园那边划船顺便试试钓鱼,这个季节鱼最肥了,如果能钓到,我们下午可以试试看烤鱼,钓不到也没关系,我让厨师长准备好现成的了,我们直接去吃就可以。” 斯多姆翻了个身。 过了会,你听到他忍不住又翻了个身,说: “陛下,三点了。” …… 几个月后入冬,气温骤降,王都终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你特地把那些苦巴巴的公文堆到一边,空出半天拉着他去初雪里转悠。 打雪仗肯定是不可能了,你就是拿着俩雪球往他领口里塞他也不可能往你衣服里放一片雪花,你想来想去也只好堆雪人,幼稚到和没长大的小孩似的。斯多姆被你裹得严实,只剩小半截尾巴从厚厚的大衣底下探出来,你俩分工明确,一个堆脑袋一个堆身体,末了把石子一嵌胡萝卜一插——诶,还挺像模像样! 你去花园里找树枝要把雪人做的更漂亮,走回来的时候就看斯多姆抱着手站在那雪人前边,惯有的面无表情。但那根装饰一样的尾巴,自从他醒过来就没再动过的尾巴!从大衣下露出没盖住的短短一小节,居然慢悠悠晃到左边又甩到右边,很是得意地一勾,好像对这个雪人非常满意。 你站在后边看了一会儿才拿着树枝走过去,斯多姆朝你看过来,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你把树枝递给他示意他插到雪人手的位置上,他接过按着你的意思去插那两根树枝,你趁机又瞟他的尾巴—— 那一小截尾巴还是在晃来晃去! 他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尾巴在摇! 发现这点的你差点笑出声来。斯多姆正好给雪人装好了树枝,一转过头来就看到你咧开的嘴,于是转过去就要检查雪人是不是哪里弄错了,你一把拉住他: “你喜欢雪吗?” “还好。”斯多姆没觉出不对,只和往常一样很简短地回答你。 你忍住去看他尾巴是不是还在摇的冲动,凑过去拍掉他肩膀上的积雪,说: “那下次我们一起去看更大的雪。” 你言而有信。 回来以后你就开始搜集冬天的度假胜地,几番比较后,终于确定下要去北方一个偏远的小村落游玩。那是一个女爵无意间和你提起的,她早年曾因战乱流落到那里,后来才被家族找回。按她所说的,这村落虽然偏远,又保留着许多原始落后的习惯,但风景倒是优美,民风也淳朴非常。 这正是你所需要的,你本就不想去那些众所周知的地方——一天半天的倒还好,连着好几天一直要天天化妆改变容貌,还要时不时检查一下你俩的妆有没有掉,实在太麻烦了。更何况越是偏远原始的地方,居民会认出你和斯多姆的可能性也越小。 至于安全?你毫不担心。 你可是目前最高序列3,你一个人比一支军队都有用得多! 确定了目的地,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简单了。你在地图上圈好目的地规划好路线,安排好你离开期间各应急事项的负责人与处理方式,最后依旧去找了亚缇丽。 “您要去北边度假?冬天??”亚缇丽不可思议地看着你,一副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冷的天还有人要去北方找罪受的模样。她很快把疑问咽了下去,熟练地问你: “需要我来为您安排这次出行吗?路途这样遥远的话,需要多带几支随行卫队,仆人也得多带些……不小的工程呢。” 你摇摇头:“不用,我不想别人跟着。我离开期间依旧会把紧急处理权暂交给你,如果有急事需要联系我,就把事情写好放在你房间的桌子上,房间晚上封死门窗以免别人进入,我有空时会来看的。” 亚缇丽呆愣地看着你,瞪大的眼睛让她原本慵懒的气质荡然无存。她就这么愣愣看了你一会儿,好像才消化了你说的话,重复道:“您是说,您要去北方雪山,一个人?” “我和托西纳一起去。”你说。 “那只魅魔???”亚缇丽的声音猛地拔高,她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轻咳两声来掩饰尴尬:“没想到他居然还……在您宫里……” 你知道亚缇丽多半本想说“没想到他居然还没死”这类话,但你也没打算解释,只说: “没问题的话,我就先回去了。明天早会时我会向他们宣告我离开期间由你暂为代理,我签过字的许可令明天也会当众交给你。” 这相当于在所有官员面前表明了你对亚缇丽的信任,对她无论如何都算得上一件好事。你刚站起身要走,就听亚缇丽犹豫了一下,依旧说: “……陛下,他只是一只魅魔。” 多年的了解让你立即明白她在提醒你什么,你正要握拳的手一松,侧过头对她笑: “嗯,我知道。” 你们是在两周后的清晨出发的。 这会儿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呼出一口气都会变成白丝丝的雾,你给你俩简单改了下容貌,只带了一个装的满当当的小包,一些可能会用到的食物和保暖衣物,一架马车、两匹备用的马,驾车拉着他就从殿里出发了。 斯多姆还不知道此行并不是和之前一样半天就会回来。他出发前照旧被你裹得严严实实,看了看那两匹正在蹬蹄子的备用马,又看看骑在马上的你,你别了下头催他快些上车,他果然什么都没问。 你计划里就没打算告诉他你们要去哪儿,毕竟去帕罗斯山就算全程抄近路也得骑三天的马,他肯定会觉出不对劲,但只要拖一拖,等行程过半后,就算他发现不对劲也没法回来了。 你们从皇宫的侧门出去,城里各式的摊点刚刚支起来,摊贩们忙忙碌碌将新鲜的商品放在货架上,馅饼蓬松的香气飘进每个行人的鼻尖。从王城北门出去后,沿途的风景逐渐从热闹的城市变成宁静的原野,枯草上还结着霜,地上水潭上的冰层也没来得及被日光化开。你赶着马,马蹄咔擦踏碎薄而脆的冰层,踢踏着从霜草上飞驰而过。 冰凉清新的空气灌入你的鼻腔,像没有形体的水一样,你把围巾往上扯了扯挡住口鼻,在空无一人的原野上忍不住自顾自大笑起来—— 你们要一起去很远的地方了,就你们两个人! 待到周遭的环境彻底变得荒凉,你的兴奋劲终于消了下去。为了缩短时间,你选的是更近的路线,这路上基本没什么城镇,多是低矮未被开发的山丘。你计划在夜晚降临前赶到中部一个并不发达的小城市找个旅馆休息,如此一来既节省了时间,又不用担心夜晚的低温与危险。 但现在看来,你的想法似乎有些过于理想化了。 沿途的景色从最开始的新鲜有趣逐渐变得单调重复,乏味到让你都有些懒得去看四周的景色。山路较平地难走许多,马蹄在崎岖结冰的路上不断打滑,还有许多覆在薄薄雪层下锐利的石头,你们前进的速度不得不慢了下来。 更要命的是,你并没有真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骑过马。 眼看白炽的太阳已经开始移向西边的天空,而现在连你计划中今天一半的路程都还没走完。一想到天黑还没走出山的可能,你急躁了起来,不管不顾抽着马闷头往前赶,马蹄打滑的次数越来越多也顾不上了,只想快些赶到目的地。 直到又一次举起鞭的时候,向来温驯的马扬起蹄子长嘶,你只感觉整个人在马背上被掀飞了起来,马的两只后蹄在结了冰碴的山路上一滑,你的大脑在这种从未遇见过的情况下一片空白,直接从半空被摔飞了出去,砰一下砸在路边滚出去好几米。 一瞬间的剧痛让你什么也思考不了,眼前全都黑掉了,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什么东西也看不到,就和能力用尽时的感觉一样,只有疼痛从骨头噼里啪啦传导到耳朵里。 等你眼前渐渐有了色彩时,就看到那匹马倒在地上,估计是摔断了腿撞到哪,马身下有一滩溅开的血。马车的绳子也断了,轮子飞了一个瘪了一个,整个车都翻了过来,和被锤子砸扁了一样扣在远处的石头上。 这场景几乎是横冲直撞蛮横地撞进你眼里,山路上枯白未融的雪,焦黄的草枝败叶,地上车轮拖出的长长断掉的血迹。所有疼痛似乎都成了次要的,你的触觉与痛觉近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限放大的视觉,你的视野中心里只剩下那辆扁掉的马车,随后你疯了一样嘶嚎起来,一边嚎叫一边尝试找回右手的知觉握拳使用能力,用肩膀顶着身体往前挪—— “斯多姆?斯多姆?!!” “别动。” 哑哑的声音传来,一双黑色皮靴停在你眼前,你费劲地眯起眼仰头辨认,还没等你认清楚,那黑漆漆的人影就蹲了下来。紧接着,一双温暖有力的手从你厚重的大衣下伸入,沿着你的尾椎往上抚摸,时不时轻轻按压某些地方。 你仰着头,视线里终于映出一张没什么表情的面孔,此刻却给你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感。 “这样按会疼吗?”他问你。 “不疼……” “骨头应该没断,”斯多姆说着又检查了一下你的四肢,最后捏着你的手看了看,又重新站了起来。 你呆愣愣地感受那份握住你手的温度抽离,冰冷的感觉迅速再次攀上你的身体,好像要把你淹没一样,之前忽略的疼也重新席卷而来,和野象的蹄子一样碾过你的骨骼。你瘪着嘴看他转过身去,荒谬的委屈感骤然从眼眶里爆炸开来,好像下一秒就要被一个人抛弃在低温的荒野里了一样。 ……他要走吗?就只是过来……看看你死没死?! 你让女巫定下的两条精神暗示里,规定了他不能伤害你、不能反抗你,却真没有规定他不能不救你。你当然不会死,只要歇上片刻你就能用能力回到皇宫,你甚至能做到在他离开前封死这块区域……但无论如何,在这几分钟里,他没打算救你。 ……明明两年前最后都还是选择把你送走了的,明明之前你昏睡的时候会一直守在你边上的……现在居然把你丢在冬天走不出的山里,眼睁睁看着你死…… ……也对。 他无法伤害你,想杀了你的话,这是最好的机会了:不用动手,不用找时机逃,甚至不用担心之后的通缉追捕。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离开,他就可以重新拥有他渴望的一切。 你贴在地上的脸是冰的,眼眶却愈发酸热,整个世界都成了一块一块模糊湿热的色块。右手还是没有知觉,你又一次尝试握紧手发动能力,右手依旧没有反应,于是你狠狠盯着自己的手掌,使劲甩动摔得血rou模糊的手腕,试图唤醒知觉使用能力—— 有只宽大的手按住了你的不安分的胳膊。 什么东西缠在你手腕上裹了几圈,居然还是温的。你转了转脖子,就看到两只尖尖的黑角对着你,它们的主人半跪在你面前,埋头把那块不知哪撕下来的布在你右手上干脆利落地缠好又打了个结: “之后要再上下药。”斯多姆说着把你抱起来靠在树边。 你怔怔看着被包扎好的手腕,眼眶的酸涩还没来得及退去,等再抬头时,他已经又去找那两匹受惊跑走的马了。 身体的疼痛似乎缓解不少,你靠着树看他牵着那两匹受惊的备用马回来,又钻回坏掉的马车里把能用上的东西找出来,忙活好一阵。最后他走到你面前,问你: “陛下,我们去哪?” 斯多姆本就高,你这会儿坐在地上不得不仰着头看他,他表情又总是很淡,俯下头看你时就像漫不经心地睥睨。他或许无意,但大概是因为你受了伤,虚弱带来的弱势让你感到你很久没在意过的威慑感,那种从前你每每注视着他便会感到的压抑:他明只是站在你面前,影子却像山一样压下来;他只不过在看着你,眼神又像无声在命令“按我说的做”。 理智渐渐回笼,你意识到他在给你台阶下—— 他肯定意识到了你作为一个国家的君主,居然没带一个护卫就敢这么出现在遥远的荒郊野地里,甚至差点就能把自己冻死在荒山里有多荒唐,但他没点破那些,他都没问你本来想去哪,只问“我们现在去哪?” 当然,他需要的也同样只有一个回答:“我们现在回去”。 这的确是最明智的决定,甚至可以说完全是从你的生命安全角度出发替你考虑。他愿意救你、愿意护送你回皇宫、还特意询问你以免你尴尬。 你只要按部就班回答他就好了。 “……我们现在去帕罗斯山,”你盯着他的眼睛,末了怕语气不够坚定似的,又重复道:“去北边的帕罗斯山!” “工作我都处理好了,离开期间各项事务的进行也都安排了下去……至于这点伤,如果你是在……担心我的话……”你吸了吸鼻子:“我就这只手破了点皮……还能骑马呢……” 天地间一时只剩了寒风的呼呼声,斯多姆低头看着你,你毫不退让地直视他。他和你对视了一会儿,可能是怕天黑的早,还是弯下腰来想先抱你起来,你这会儿知道他不会丢下你也不会跑,居然有些有恃无恐起来。他抱你,你就死死抱着树不撒手,嘴里也不断小声争辩着: “帕罗斯山!去帕罗斯山!我准备了好久,不会有事的,都没人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出来!我也没事,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得很……” 你猜斯多姆肯定不会同意这种不知死活无赖一样的要求,你也想好了,如果他带着你折返皇宫的话,你就等个几天等手好些了再出来!反正还是一个侍卫都不带!就一个侍卫都不带!!!下回不图快了,宁可慢点从城区里过!!! 你们僵持了半天,斯多姆不敢真用力,见你死死扒着树只好松开手。他抱着你你是真有恃无恐,这一松手,你反而又有些怕他真走了,于是松开抱着树的手抬头瞅瞅他,犹豫着要不要拽住他。 你一抬头,就见他站那儿低头看着扒拉着树的你,裹在大衣里的身形高挑修长,逆着光像永远无法撼动的山似的,又冷又冰压得你心尖儿都颤起来。然后,你听那座冰冷的山好像叹了口气: “陛下,路途遥远,我来驾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