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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前女友

    那厢,关千愿放风完毕,赵悦的信息恰好发进来,眼角余光中看到有人握着酒杯向自己缓步走来,刚进厅她忙逮着机会弯腰捏手机借口尿遁。随着侍应生关门,陈凯莉吃饱饭足重回台上叫嚣着再来一首的声音随之隔绝于耳后。

    躲进洗手间隔间打开微信,关千愿捏着眉心回她:我这老同学是真的嗨,房梁都快被她震下来,我太阳xue现在突突的疼。

    赵悦秒回,发了个翻白眼的emoji:就是这样争分夺秒休整休整,放开玩!嗨点儿怎么了?趁着年轻赶紧浪,不然等你回去上班连朝九晚五都是奢望。

    关千愿一阵苦笑,她又何尝不知道急诊科医生那日理万机的职业cao性,之前工作那两年自己算是踅摸了个明明白白。当初她要不是被那无边无解的压力搞麻了,也不会申请跑去西部支医奉献青春。

    赵悦:知道你从小一个人惯了,我挺放心的。不过还是嘱咐你一句,那边晚上少出门为好,前段时间小段喜欢的那个说唱歌手就是大晚上在车里被枪……

    眼看这人又要开启喋喋不休的大论辩模式,关千愿果决地发了条语音企图打断她:“行了我知道了。我这发语音是问白天发你那几本绘本封面快看看怎么样,赶紧挑挑,给我们儿子一定要买最好的。”

    赵悦:赵天天他又不挑,把你印上面头顶瓜皮跳大神他都乐呵呵的。

    关千愿乐了,语气轻快:“是嘛,我儿子嘛。我甘愿奉献自个儿~”

    赵悦家住在她表姨隔壁,从小彼此便熟知。院里有熊孩子欺负自己时总是赵悦替她出头,两人性格一静一动,一个学习标兵一个太妹预备役,搭配起来倒是相得映彰。即使五年级她回到关家,并不算近的距离也没有对这段友谊带来任何不利影响。两年前赵悦与丈夫离婚,她独自带着刚满三岁的儿子,转眼又在去年年底以二十八岁“高龄”从医院护士岗离职,与几位信得过的旧时同事合伙开了家小公司对接销售医疗器械,如今正是忙碌的节骨眼上。关千愿一向佩服闺蜜雷厉风行的办事态度,在得知前夫于自己孕期多次嫖娼的违法行为后火速收集证据起诉离婚,婆家那边的人过来虚伪求和,直到法院判决下来,却愣是没逮到机会见她一面。赵天天如今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正是看画册和儿童读物的好时候。关千愿准备在纽约辗转逛几家深度书店给他淘几本有意思的睡前读物,加上赵悦早已钦定好的衣帽鞋和护肤品,到时候她这个干妈一定亲力亲为,好好给她娘俩人rou背回去。

    赵悦嘱咐她多注意人身安全,就出发去公司开例行早会了。关千愿按灭手机推门出去,见盥洗台前背对自己站着一个女生。听见开门声女生下意识抬头往镜中看,恰好与她堪堪对视几秒。

    “你好。”

    对方没应,关千愿对这位学妹略微深究的目光简略带过,拢了拢披散下来的长发,草草撇开眼神走了出去。

    在这座已逾半个多世纪的建筑里,大理石地面是与它的气势融为一体的。从洗手间出来只有门口铺了块防滑的殷红色地毯,她鲜少有穿高跟鞋的场合,眼下低头极力稳住步子,想要守护今天穿它的尊严。

    小细跟在光洁的地面上哒哒直响,长廊里安静得很,她低头只认真盯着自己走的每一步的落脚点,迈得也慢,生怕出纰漏摔了。窗户大开,飞扬的布帘带着夏夜的微风刮进来,卷着淡淡不知名的香水气息,前调辛辣,又裹挟着沉稳的木香。

    静下心神思忖片刻,关千愿才记起这是Jo  Malone的黑雪松与杜松。这款对她来说是一种偏古怪的中性香,她第一次知道是在屈东旭家里,她笑着问他一个大男人家干嘛收集那么多瓶香水,屈东旭当时无奈说这都是自己堂弟用不完来他家时随手放的。后来又闻到这个奇怪味道的场合则是……

    她微微出神,耳边顷刻间响起一阵很轻很轻的嗤笑,但她能听出里面并没有任何恶意,她就是知道。

    关千愿停下脚步,转头,以自己身高加上八公分的高度,却只能平视着怔愣看沉琮逸秀颀的颈侧。

    她莫名有种古怪的预感,预感到场合变化与酒精作用下人情绪的改变。即使隔了几个春秋,世上却没有什么亘古不变的东西。

    “怎么在这?”

    沉琮逸靠在窗边,漫不经心把玩手中的空玻璃杯,初夏晚风将他宽松的白衬衣吹得微微膨起。他在与她打了个照面后扬一下眉,往她来时方向看,不咸不淡地说了句:“等人。挺巧。”

    她低低嗯了一声,不再看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扭头回望,针落可闻的走廊的尽头只有洗手间,周遭的气氛却变得耐人寻思。

    他突然闷声笑她:“你说你以前穿高跟鞋都能在乌漆墨黑的巷子里拽着我狂奔,怎么,现在连走个路都这么担惊受怕了?”

    这是只存在两人的私人场合,一切言语都变得肆无忌惮。她努力稳住突如其来的被冒犯感,指骨收紧,干脆接他话茬,用词毫无顾忌:“老了,我现在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只能望尘莫及。”

    “你说你老了,那我岂不是半只脚都入土了?”

    关千愿不知如何作答,只平静看他。较两人先前疏离的攀谈,他姿态明显放得松弛散漫了些,剑眉轻扬,如墨的黑瞳里只映着一双小小的她。

    “一直看我干嘛。后悔回国了?”

    她细眉轻皱:“……你喝醉了。”

    随后还是想给他莫名其妙的发言一个台阶下:“别人的大喜日子,玩得开心最重要。”

    他马上应道:“哦,那肯定。”

    关千愿视线虚空掠过他的流畅肩线,深深凝视着弯月映照下的晦暗窗棂,沉琮逸愣是从她眼神中找不出任何有别于古井无波的形容词。还没等他从酒精中彻底回过神来,女人脚下高跟鞋踩得哒哒响,大步潇洒迈过他的身侧。脑后飞扬的的长卷发带起阵阵小苍兰香,沁入他的四肢百骸。

    沉琮逸鼻腔莫名一酸,突然有种追过去死盯着她的脸问她过得怎么样的冲动。他手指捏紧杯子,指骨压得泛白,却被略带迟疑的声音打断。

    “沉学长?”

    沉琮逸回头,看着刚从洗手间补妆回来的女人。他去年年底开始在纽约和慕尼黑两头跑,进行家中强塞于自己中的一些企业安排。火急火燎的密集日程中,他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旧金山那家自己亲手扶持起来的AI公司,而这边人手却正好严重不足。那时恰逢AECU联盟二百年校庆,他受邀飞回来参与顺便会会phd时的几位老同窗,就恰好认识了这么一位专精研究计算机视觉与云计算的年轻后辈,经她牵线,又拉拢出一个初具规模的茧型团队来,算是为他儿时以来的AI梦安了半个心。

    “秦娴,你先回去。”

    一贯的风度促使沉琮逸忙敛去眼中翻滚的糅杂情绪,他放下空酒杯,轻摁眉心,准备去洗手间洗把脸清醒片刻。秦娴没说话,只拿起他随意搭在窗边的西装外套简单迭了下收在怀里随后原地站定,像是打定了主意要等他。

    他没说什么,大步往洗手间走去。

    不符合其一贯慎重自持的行事作风,他确实没细细思忖过这次来捧场是否合适,毕竟已经答应了人家当伴郎,告别单身派对来不来其实就那么一回事。说白了,事情发展从看到陈凯莉发在朋友圈那张中日英三语宾客名单那天开始就不正常起来。起初,他给自己来理由是——蹭点喜气。到这之后自己都被那蹩脚的破理由给气笑。心里堵着,远远地沉默看她的身影。见她花式逃避搭讪,他冷眼抱臂旁观。看她又站在台下端机乱拍,笑容还算灿烂,那女人腰杆挺直,精神头应该还不错——他顿时颇感欣慰,稍微舒坦了一些。他比她年长三岁,且一向不要脸当人家面自诩为其长辈。这个自我创建的虚拟身份成功让他持续进行多年麻木不仁、自带圣光的思想建设。说白了就是安慰自个。

    再后来他终是叹了口气,在强行结束了一段不合时宜的利益性攀谈后粗略掂量了一下她在自己心里的分量,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挑了块黑巧小蛋糕向她走去。

    从高中起就暗恋的人单单站在那儿,于他就仿佛有无尽的致命吸引力。即使曾有那么一个月无限接近幸福,却又被对方狠狠毫不留情的打向冰冷大地。

    两个人后来的谈话内容就如同他所预料到那样自然顺遂——如果之后的发展也如此这般,那再好不过。两个人的缘分,就终止于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夜,从此以后仅仅只是点头即可的同窗情谊。而所有千奇百怪的诡异旎思,从此被湮灭于尘埃。

    回了派对,思绪依旧逶迤连绵。他无可奈何,想着干脆先回酒店休息,却不想又被叫住。

    这次叫住他的倒不是对事业有满腔热忱之野心的新朋友亦或是旧同窗,而是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脸。

    沉琮逸强压住倦怠思索几秒,终于记起这是沉巽扬当年潇洒回国前遗留下来的老相好。

    自己刚来美国那年,住的地方都还没落实好,他这位亲哥就干了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一个半息影的年轻女影后赴美学业深造,也不知怎么搞的肚子就大了,只得休学待产。那段时间国内动静好像还挺大,不过他不怎么了解,都是听沉凝电话里东一句西一句当八卦乱讲的,合起来他自己都编不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来。直到自己终于找好满意的落脚处,家里电话才打过来,劈头盖脸就是挨父亲一顿骂。他这才知道,搞大那位女明星肚子的,是自己亲哥。

    后来,沉凝惊疑不定偷偷拨了个视频通话过来,问她两个哥哥究竟在美国搞什么名堂。而那时沉巽扬已经带女明星回国挨训了,公寓里又来了个金发华裔女生,中文烂到都蹦不出几个完整的词儿来,只知道抓着沉琮逸胳膊声泪俱下问沉巽扬什么时候回来。

    “所以,你从慕尼黑大老远跑过去就是为了给大哥的渣男行为打掩护?”沉凝当时盯着视频里女生明显四五个月的肚子,声音颤抖,问了这么一句。

    眨眼间已经是四年前发生的事。荒唐的所有尘烟皆已平息,他当时的确帮沉巽扬收拾了起码一半烂摊子,并对家庭氛围进行了相应的维稳。此次事件间接导致他来美国后无论是学业生活还是个人私事都发生了一定的滞后及影响——当然,主要是后者。

    这位金发ABC的中文稍微好了一点,但还是烂。她与沉琮逸自来熟攀谈起来:“Arthur现在怎么样?身体还好吗,逸?i  mean,他?”

    这位姐后来生了个跟白种人的混血,他摸不着头脑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不过自己还没足够的兴趣了解为何如此,只是感慨贵圈真乱。

    “沉巽扬离婚了,现在在家带孩子呢,身体好得很。”他如实说道。孩子见天被爷爷奶奶带着,据说他大哥只负责每晚回家陪孩子睡觉,乐得快活。

    多情的浪子总有归家的理由,感情方面不提寡廉鲜耻,人家压根就没被辜负过,一向顺遂心意,结果也够圆满妥帖。

    伪造的玩乐家却压根不能去想怎么回去。他从小接受的家庭教育是渊渟岳峙,沂水春风。他最初给自己的要求是既往不恋,当下不杂,未来不迎。后来给自己的要求是能百分之百做到后再回家。

    “真是个悲伤的故事,替我安慰一下Arthur。”没听出此人有多难过,沉琮逸也没到好奇到察言观色的程度。只睨了眼宴会厅一隅,恰好看到关千愿被一个男人搭讪。

    她背对着他,他也不知道此时她正用什么表情来应对社交。他不想去好奇,追风赶月、累死累活的,又不是拉磨的驴。

    “我又不回去,你想安慰他就买张票回去聚一聚,你俩孩子差不多大,可以顺便拜个把子。”懒散至极的语气,这句话说出口他便生出几分懊悔。这几年他在外肆意潇洒,为人处世游刃有余。别人都当他是个闲云野鹤的大少爷,却又兼顾温柔成熟的良好品性。他总不能破了自己的戒。

    他这才发现秦娴也走过来,不知被她听去多少,有些尴尬:“现在通讯那么发达,你想沉巽扬就给他打几通电话。我现在帮你连他wechat,要不要?”

    ABC其实压根没听懂他话中夹带的烦,忙尬笑摆手:“不要不要,我中文不好。”

    他又下意识往那边望,看到一男一女两个并排的背影。女孩旗袍是微露背的款式,白皙孱弱的单薄肩膀额外扎眼,头顶发旋大概与身旁男人的肩线齐平,在沉琮逸自己看来有种奇妙的违和感。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倦又泛上来。

    沉琮逸垂眸轻摁眉心,ABC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oh,刚才的琵琶女孩。好听的。”

    起初,他的角落腹诽便是从她蹩脚的琵琶弹奏开始的——好听个屁。比起高中那会子,水平简直烂到姥姥家。估计这几年都在学医救人,乐律什么的全荒废了。

    他自知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抬腿想走,秦娴在旁幽幽开口:“蓝医生回来了,在跟她讲话呢。”

    女孩身边的男人转过头来,戴着金丝眼镜,一张他熟知的脸。

    没什么好惊讶的,也未有任何槽点。平平无奇的人,平平无奇的画面,对话肯定也定是平平无奇。可他就是想起不该想的。男人冲她微微一笑,她面色酡红低下头。

    沉琮逸感到自己一下子郁卒了,心中有根善于伪装的弦倏地断掉。

    他听见自己开口,对ABC做介绍,语气很是狎昵:“弹琵琶的叫关千愿,是个医生。”

    又补了句:“我的前女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