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自来末流少良家
自来末流少良家 文泽微笑立在堂下,紧挨着那个缚在凳子上的伶人,小厮下不得手,玉鲤听自己老爷这样说,竖了眉毛抢在文泽身前,张开双臂立成一个“大”字。文泽低头瞥见,扬扬衣袖一把将玉鲤拎起推得远了,玉鲤还要扑上来,被一个小厮伸手抱住,登时伸手伸脚,豆大的泪珠掉下来,放声哭道:“不许欺负我耶耶!” 顾氏瞧着堂下场面腹中冒火,含笑冷哼:“倒还是奴欺负人了?” “不敢。顾嫂嫂严于治家、行动有据,文泽敬服。” “那么四爷这是做什么?” 文泽抖一抖衣袖,“鄙人方才说了,此来种种根由,皆因在下而起。嫂嫂今日要罚,不如将鄙人一并罚了,才算家法严明。” “你……”顾氏一句“无赖”出不得口,暗咬银牙。天下竟有这样的读书人,真是开人眼界。顾氏幼时气性上来,向两边厉色道:“在等什么,还不将四爷请下去!” 文泽也不说话,身子立得笔直,冷眼将左右横扫,神色凛然仿若孤鹤,两边下人一齐看呆,谁也不敢动一动。文泽再不理会,自俯身去解伶人身上绳索。 顾氏动不得文泽,又见家中下人支使不力,更起了气性,冷笑道:“罚也罚不得、打也打不得,不如一并请出去大家干净!”说着回身命几个娘家陪嫁的家丁:“你们几个,拿剩下的一齐绑了,立刻寻牙婆一发卖了了事!这样的祸根留着做什么!” 顾家几个家丁原是希孟府兵,军中待得久了,眼里只有一个主子。小姐一声吩咐,几人齐齐上手,堂下登时一片哀声,几个年幼优伶被拎起来扭着胳膊绑住了,宋府下人全不敢动,文泽一面阻拦,急得咳嗽起来。 几个伶人眼见就要被扭出榣馆,门外忽闻一声呵斥,声清犹如鹤唳,“给我围了!” 澄信手捧一张素笺,携着管家带了大队家丁,将榣馆团团围了三层。顾家府兵并无惧色,手上还拎着几个伶人,澄信高声呵斥:“尔等眼里还有国法没有!此乃州府老爷亲笔,无干人等买卖良民,罪该充军!你们好大的胆子!” 府兵面面相觑,哪里来的良民?几人虽是粗鲁,国法却还懂得,登时跪下松了手。澄信大步跨入门去,赶在文泽身侧立住了,一面扶了文泽,向堂上冷笑道:“六嫂嫂好本领,规矩属实的大,我倒不知原来良民也买卖得!” 顾氏立时蹙了柳眉,正色道:“我发卖伶人合理合法,何来违律之罪!” 澄信听了,将院内扫视一遍,朗声道:“这话不单说给六嫂嫂,你们也都听好了!我家班皆是良家子,无人在乐籍。来去自凭其意,谁敢再将人牙子往我榣馆带……”澄信说着将州府信笺重重拍在案上,“一律国法处置,发边充军!” 顾氏也被他惊着,一时无言,暗自镇定一回才道:“五爷此言欠妥。家班既入此行,何称‘良民’?依奴所知,榣馆伶人过半是签了死契的,余者亦多是无父无母、无以为生,自投作役。本是宋家下人,买卖自由宋家做主,如何发卖不得!” 澄信边还抚着文泽肩背,听了这话冷笑道:“六嫂嫂说得好,‘自凭宋家做主’。不知同顾家什么干系,须劳几位军爷动手?” 顾氏登时红涨了脸,眼底一片晶莹,“主母托付,奴为的自是宋家声誉,一片诚心天地可鉴!这些人弄来这样东西,榣馆上下乌烟瘴气,我如何处置不得!” 澄信见顾氏如此,登时也有些不过意起来,同文泽互瞅一眼,缓下些声口道:“伶人有错自是当罚,然而罚亦要有个道理、分寸。其一,家班皆是良家,便是签了死契,嫂嫂岂不知家主凡收养榣馆孩儿,第一样便是烧身契、开户籍,家班人人州府在册,何来‘宋府下人’之说?” 顾氏含泪咬牙,澄信还道: “其二,嫂嫂说一片诚心维护宋家声誉,如今大砸大闹、上下皆知,再将几个伶人赶出去,长洲上下谁人不知吾族丑事!便是传到京城,六弟人在御史台,脸上有光么!” 顾氏心中不服,明明是他将事捅在州府,怎反说她大砸大闹!她正要辩驳,澄信却不停口,深深沉了脸色又道: “其三,何谓‘既入此行,何称良民’?依嫂嫂高见,凡事曲艺者,便是自轻自贱、不堪良家?榣山太子,抚琴长歌,始作乐风。尧感天而乐,作《神人畅》;周公自作礼乐,才称华夏。所谓曲乐,颂人之善行、砭国之流弊、发人之真情,为天理声、为万民声,为教化声,何贱之有?弊族祖上文定公创设家班,三十载享誉江左、名伶辈出,单我族内所作折本不下十出,文定公自作两本,依嫂嫂之见,我家先祖皆是‘贱民’、有辱斯文?” 澄信扶文泽坐了,踅在玉官儿身旁,“鄙人亦听着两句,此事由玉官儿带头,自是首恶,应当重罚。”澄信边说,望着地上人红了眼圈,“嫂嫂行动也要为旁人想想后路。这是个武生!嫂嫂将人腿活活打断,他小半生娇生惯养、只知唱戏,日后落个残废登不得台,不是毁他性命么!” “再说芹官儿、鹿官儿,那个人牙子连身契不问一声,何其心黑,两个孩子那般相貌,嫂嫂可知管家在何处寻到两人?” 澄信说得血气上涌,红着眼睛死死盯在顾氏脸上:“西美巷的花楼上!这样凛然大义,我辈纨绔比不了!” 文泽在旁听得直了眼,回首怔望澄信,澄信含泪盯着顾氏。顾氏虽是杀伐气概,亦不曾料想人竟果真被卖在烟花柳巷,一时惊慨,直着身子红了眼睛,同澄信两人无言对视。 澄信静了一会,低声又道:“我知嫂嫂一向并不认同家班,更不认同鄙人作曲排戏。家班花费甚剧,嫂嫂吃了许多辛苦,我等理会得。澄信这厢给嫂嫂赔礼了。”说着举手过眉深作一揖,半晌起身,又道:“便是如此,嫂嫂直言便是,吾等绝无觊觎嫂嫂钗梳之意。戏文今年排不得明年排,家中排不得我等自寻他法,便是一直排不得,不排也罢了,嫂嫂何以一定要见家班彻底流散?” 顾氏闻言大惊,立刻绯红着脸滴下泪来,“五爷是觉着,奴是怕动了奴的钗梳,才要遣散家班?!” 澄信垂首并不答言,顾氏情急之下全忘了规矩,一双柳目圆睁,含了泪死死盯在澄信脸上。文泽一旁瞧着不像,掩袖轻咳起来。 场面正是尴尬,又一个声音打院外传来,虽是焦急,却温柔柔的好听。 “大爷成日介说家里孩子不省心,我还劝他,你瞧瞧,一时不在眼前就闹起来,多大人了,还和孩子似的!” 周氏一面说,扶了丫头踅进榣馆。进来打眼一扫,文泽白着一张俊脸坐在椅子上喘气,澄信立在一个半死伶人身畔垂首含泪,顾氏人在上手立着,手里攥着帕子一面垂泪,眼死死盯在澄信脸上。 文泽见主母来了,忙扶了肘靠勉强起身,澄信赶上去扶着。周氏忙忙瞥过二人一眼,紧接着赶在顾氏跟前,边拉了顾氏手,向文泽、澄信道:“亏你们两个男子汉,什么张致!家里长辈几时教得你们这样欺负弟妹!瞧人委屈的!”边说,就掏了帕子帮顾氏擦泪,温声道:“好妹子,别委屈,等你大哥回来捶他两个!” 顾氏摇头,仍是滴泪:“主母原谅,都是奴无能,不堪管理内事,闹成这样,还求主母另寻高明罢!” 周氏听了这话扭头剜澄信一眼,澄信两人低了头,周氏回头又道:“好meimei,别听他们的,这一年多亏了你,奴心里明镜儿似的,快别说这话,改日奴让这两个糊涂油蒙了心的给你赔不是!”顾氏流泪只是摇头,再不肯说一个字。 文泽两个还立在院当中,周氏回首骂道:“还立着做什么!欺负得你meimei还不够!还不都回房里去!” 澄信还要提伶人的事,不好开口,一手指着地下。 周氏又骂:“这还要人教?打碎的破烂扫起来扔了,人病了找大夫治,哪儿断了找大夫接!瞧着我,我会接骨不成?” 澄信得不得一声,高声命人将玉官儿抬了,同文泽行了礼,又拾了那张州府素笺,赶紧扶着四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