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死骨更rou
二队人仍沿着山脚不断搜寻。 席珏咽下心中的酸涩，终于缓缓松开王齐的领口。她闭上眼睛，打开手电，刚要转身，便听见身后传来微弱的声音。 “沿着刚刚的大路走下去，大概三百米的位置。” 但他们最后赶到的时候，邱左明还是死了。 失血过多，在接近零下三十五的雪地里面冻了近一个小时，最后因伤情没有得到及时救治呼吸衰竭而亡。 出医院的时候外面还在下雪，席珏搓了搓手，不过好像没什么用，已经僵了。她转身，看着赵述递过来的暖宝宝，低声说了句谢。 两人一起站在门前，看了好一阵的雪。 她随手拿出口袋里面的手机，已经被冻没电，关机了。 赵述刚想问什么，便听见身边人忽然说了句，“手机借我用一下。”他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递给席队，“密码0707。” 解锁，她想了一会儿，在上面输了一串号码。然后试探性的拨打过去，那头接得很快，仍然是那句熟悉的，“您好，请问你是哪位？” 席珏的心忽然一下子软了下来，胸口那阵闷气也散去不少，她深呼吸，淡淡回答道：“我。” “席珏？”她听见对面的声音急促询问着，“你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电话也关机。” “我手头有点事情，晚上去不了你那儿了，和你说一声。”席珏对着那头，似乎在陈述一件最为无关紧要的事情，“外面挺冷的，你别出去了。” “那我挂了。”席珏叼着烟，含糊不清地说着。 手机递到赵述手边的时候，他还愣着，刚想说什么，就听见他们席队忽然说道：“在车上，你见过的。” 这算什么，介绍自己对象给朋友认识吗。 还是在虐狗呢。 赵述瞪大眼睛，跟着他们席队转身，然后上了车。明明那天还说什么“不爱了”，他可算知道了，他们席队就是这样，表面上看起来冷冷的，就像没心似的，其实比谁的心都软。 所以刚刚出警的时候，席队攥着王齐领口，忽然暴怒那一下，她心里也不舒服吧。 席珏回到队里，发现自己的裤腿和鞋子原来都湿。迎面而来的暖气，她不知怎么的，猛地哆嗦了下，然后看向二队的人，不由道：“大家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 张最拍了拍席珏的肩，借着资料堆打掩护，递给她一包姜茶，小声道：“就这一包了，给你。” 然后悄悄冲席珏比划示意着：可别让别人知道，不然可就没了。 席珏挑眉，接过来，扬了扬头，轻声说着：“谢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袋姜茶的缘故，全队第二天就席珏没感冒，其余的人多少有点症状，张最属于他们之中最轻的，流鼻涕加嗓子哑。 剩下的那些人里面，有两个发烧的，席珏让他们回家了。 她胃痛，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冻的。 案子一直到第二天的下午才算结。犯罪嫌疑人王齐，因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赔偿刑事诉讼原告人经济损失三十六万元。 被关进去之前，席珏和他见了一面。 两人坐在对面，他始终没说话，临走的时候，他忽然把席珏叫住。她回头，看着他慢慢抬起头，一字一顿说道：“有时间，替我经常看看我女儿。她妈死的早，我总觉得自己不称职，一直想为她做什么，又总是犯错。” 王齐的目光里已经没了当初席珏见她时那股桀骜劲儿，他忽然说道：“谢谢你。” 席珏抿了抿唇，反问他，“谢什么。” “让我明白了，人这辈子，不能走错路，一步都不行。”王齐冲着席珏笑。 阳光透过窗子照射进来，光洒在年轻警察的脸上，他第一次觉得席珏身上的警服和她很搭，她站在他对面，慢慢抬起眼睛，一字一顿说道：“人可以犯错，但要知道认错，懂得改正，及时纠偏。” “死这个字听起来无比简单，但你不知道它究竟意味着什么。” “人也从来不能因为自我意识而存在。” 王齐看见她目光里面闪烁的情绪，他说不清是什么。 后来在监狱里面看了很多书，他才明白。 那种情绪叫悲悯。 车里循环播放City Of Stars。 City of stars，are you shining just for me. 席珏慢慢闭上眼睛，仿佛又听见那晚雪地里风声的哀鸣，远处传来呼号，复杂的情绪纠缠，交织。 她忽然辨认不清楚方向，似乎是来自大路几百米那边，又或是身边人的心脏里。 在大年初九，下了好大一场雪。 从远处望郊区那片山，影影绰绰，总看不真切，好像永远无法抵达。 目光所及之处是白。 在那天席珏站在蛋糕店门前，望了很久，然后推开门，一步步走进去，像是模拟过很多次那样，对着里面的人发出邀请，“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个地方？” 这次他没有直接答应，而是侧过头望着她，笑着说道：“席队说，想去哪里？” 林棹生绕过收银台，和她拥抱，席珏身上沾染上风雪，全部化在这场肌肤相贴里。他听见她在自己耳边轻轻说道：“秘密。” 她竟然说话也开始弯弯绕绕了。 不过还挺浪漫的。 然后他们去了冰雪大世界。 在渝江附近，那年游客很少，两人玩什么项目也不用排队，尝试了在冰上摩天轮升到最高点时接吻，和那里最大的雪人拍照，在超过零下四十度的天气吃了一根雪糕，听了一场音乐会。 最后在渝城市中心的地标教堂，席珏把林棹生抱在怀里，她问他，要不要许个愿。 林棹生抬起头笑了，“许了就能实现吗？” 看着对面的人点头，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半晌，忽然睁开眼睛，拉着席珏的手腕说：“我许完了。” 离开那里，席珏背着风点了一支烟，揽着身边的人的腰，“刚刚许了什么愿望？” 林棹生拉起她的手，在马路上边走边晃，然后被她弄得痒，笑着跑了很远，大声喊道：“不告诉你，我外婆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席珏没再问他，她站在原地，望着远处的山和此刻的景融为一体，因为林棹生的存在，它们全部渐渐从不真实中抽离出来，一层一层剥掉，显得真实且生动。 那天风很大。 雪吹到两人的头上，就好像梨花开了。 林棹生心里面藏了个秘密，关于他的愿望，随着那阵小提琴旋律，融进了那首曲子里。他不知道那人演奏的是什么音乐，只觉得好听，后来席珏告诉他，那首歌叫City Of Stars。 她说，词里面有三句她最喜欢。 I don’t care if I know，just where I will go，cause all that I need is this crazy feeling. 短暂的一天半假期结束之后，席珏又回归到忙碌的工作中。她还是抽烟抽得很凶，案子接连不断，忙得几乎没有休息时间，但不知为什么，她却像是找到了某种魂之归所。 大概是因为那人回来了吧。 张最看见席珏的背影，忽然想起四年前的小年夜，他家里面包了不少饺子，老婆让他给席珏送过去，他从家里面开车出来的时候就开始打电话，她怎么也不接。 他就觉得不对。 开车的一路心神不宁。 到她家里的时候，敲门没人应，后来只能找来开锁公司，把门给撬开了。在开门那瞬间，他脑子嗡了一下，心下只有一个念头，出事儿了。 席珏穿着睡衣，整个人浸泡在注满水的浴缸里，地下一片狼藉，厨房到浴室那条路上，布满甜品碎在地上用力碾过的痕迹。 张最的心脏在那一刻仿佛停住了。他绝望地喊着席珏的名字，一声声，却始终等不来回应，直到救护车来的那瞬间。 他死死瞪着眼睛，眼眶内遍布着红，在那瞬间已经想过无数种可能。 后来医生说，席珏因为出血性胃炎的后遗症，长期性胃溃疡，已经导致严重的胃大量出血。刚刚已经进行电子胃镜下止血，但仍存在有大量出血不止的情况，只能进行切胃手术。 保守计算，要切掉近四分之一。 以及会产生永久性营养不良和贫血。 好在手术顺利，席珏醒来的那天，张最就在她身边。他眼眶一红，扭过头去不看她，过了很久，安静的病房，听见她的声音，虚弱，还带着点自嘲似的，“原来我没死啊。” 席珏看着张最泛红的眼角，半开玩笑说，“还得您照顾我，快四十岁的人了。” 坐在床对面的人没忍住，眼眶忽然一下湿了。 只听她轻声自嘲，“看来我这破烂身子，连老天爷也没瞧上眼。” 张最看着她那样子，忽然暴怒，低声怒吼，“死什么死，因为一点破事儿就不活了。席珏，你他妈当年的勇气呢，那雄心壮志呢，你对得起白盛宇吗，对得起文队吗，对得起我们二队的人吗，大家轮班来照顾你，不好吗你他妈的到底在想什么呢。” 他胸口起伏，冲着她吼完一通，别过头，眼泪忽然落下。 席珏想起身，却被他猛地按住，张最看着她，慢慢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最后终于颤声道：“席珏，你得好好活着。” 她的胸口像是被猛地撞击了一下。 席珏颤抖地抬起头，在那瞬间天旋地转，她仿佛再次看到当年的白盛宇。 那年他二十出头，和她一起，坐在警校附近的废旧平房房顶上，喝着一瓶接着一瓶的啤酒，他意气风发，少年模样，认真望着她说道：“我才不会让我的朋友死在我面前呢。” 他又说：“好好活着。” 半晌。 张最听见她轻声说道：“对不起。” 席珏扯着他的衣袖，一字一顿说着：“是啊，活下去才有希望，才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曾经的张最，不知道席珏心中的希望是什么，不过现在似乎知道了。 是她理想的公平正义。 是探究真相的勇气，对万物的悲悯。 还有林棹生。 唐·牛肃《吴保安传》有言：“使亡魂复归，死骨更rou。” 若绝处逢生，罪爱同歌。 那他便是席珏的爱与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