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落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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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铛?这荒郊野岭的行了有一个多时辰,除了之前碰见的几个村民,咱们也没再碰到别人……你的意思是,有人跟踪我们?”这话说出来晏宁也笑了,“可我们两个身无长物的闲人,有什么好值得跟踪的。” “那可不好说,就你医治毒人的效率和速度,奈何庄恨你恨得牙痒,前些时日不也偷偷送来几个杀手想要你的性命吗。”君不封谨慎地站到晏宁身侧,“和奈何庄的杀手也打过几次交道了,他们的行事风格我了解。应该庆幸来人并非奈何庄门人,那铃铛的声音时断时续,毫无杀意,像是根本不担心暴露。但话虽如此,这人也跟着我们有一阵了。” “那你要不长啸一声,唤这位朋友出来见见?” “对方特意隐匿了身形,想是不愿现身,如果他真想要见你我,定会卖一个更为明显的破绽,而不是仅凭这虚无缥缈的声响,来博取我们的注意力。” 晏宁摸了摸下巴:“按说我们自出村后一直形影不离,怎么偏偏就你听到了动静,而我半点没有?” “因为这铃铛与寻常的铃铛不同,它的声音更脆,持续时间更短,距离若是近还好,距离若远些,也只有受过训练的习武之人才能分辨出它的位置。” “单凭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动静,你就能听出这里面的古怪,还能确定这铃铛与寻常铃铛不同?不封,你真的能确定,这是铃铛吗?” 君不封一愣。是啊,这声响只是隐约地跟着他,他怎么就那么笃定这是铃铛的声音,甚至他能判断这铃铛产自东瀛。可他这一头说得头头是道,另一头却连这铃铛的称谓都叫不出来,相关的记忆全是空白。 如此反常,倒像是他又犯了癔症,一时兴起,凭空捏造。这一切都是他异想天开的幻觉。 “没准在你失忆之前,和这小铃铛有过不少接触,所以听到点风吹草动,就能和它迅速产生联系。但我的外家功夫虽然稀疏,内里的修炼也从没落下过,二三十年的功力了,怎么我就没听见这动静?不封,不是我说,会不会是前些时日你去刺杀群龙教分部掌事时受了刺激,过往的梦魇复发,又产生了幻听?” 君不封脸色微红,他确实和晏宁想到了一处。他闭上双眼,仔细辨声,依然感觉自己能听到那隐约的清脆动静,但那声音已经溃逃似的越跑越远。 不消片刻,周遭又恢复了来时的寂静。 穿林的寒风打透了君不封粗衣布衫,陈年旧伤泛起了酸疼的痒,他哆嗦了一下,强迫自己不再想那声音的违和,赶忙招呼着晏宁进了森林。 在巴陵城外,数这片荒郊野岭最为有名,这树林诨名“野猪林”,林如其名,里面沉睡着不少骁勇好斗的野猪。常人避之唯恐不及,这里却成了君不封天然的狩猎场。他凭着自己矫捷的身手,在这野猪林里捕捉到了不少骇人的野味儿,猎到野猪已是常态,君不封还曾在复健期间徒手打死了三头野熊,一头猛虎,还随手捉过十数条不同种类的毒蛇,条条有剧毒。蛇胆和熊胆自然被晏宁练成了上好的补药,供君不封吸收,而他打虎英雄、猎熊圣手的名头,也在当地不胫而走。森林里至今还有他留下的猎坑,君不封隔三差五造访一回,总能收获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他轻车熟路地检查好猎坑里是否有收获,清点一番后做好隐藏,又招呼身后的晏宁赶紧跟上自己。 走到森林腹地,君不封盯着一棵茂密粗壮大树上的痕迹,狂喜地招呼远处的晏宁:“小晏!昨天才刚做的陷阱,今天就有东西掉进去了!看这痕迹,应该是头野猪!” 晏宁也喜不自胜:“这要是头野猪,司徒回来就有口福了!” 两人争先恐后,都想赶紧看看这晚食材的着落。书生到底不比莽夫,晏宁很快又被君不封甩在身后。 在野外走了好些时辰,君不封也饿了,不由盘算起野猪的一百零八种做法。他兴冲冲地冲到猎坑旁,人却迟疑下来。猎坑旁边,是一头才毙命的野猪,他能闻到血液新鲜的腥臊气息,而猎坑的机关显然也被触动,有猎物沉睡其中。 莫不是两猪相争? 君不封心情大好,赶忙往猎坑里一看,心里盘算的食谱瞬息飞到了爪哇国——里面躺着的哪里是野猪,分明是个人事不省的姑娘。 这姑娘着素衣白衫,散乱的发丝遮住了她的面容,只能依稀看到额角的血迹,四溢的鲜血几乎将她的裙摆尽数染红,她不仅被野兽咬伤,原本藏在猎坑里的箭矢更是结结实实地贯穿了她的脚踝,还有两根箭矢穿透了她的左肩,其他机关也不同程度地挫伤了她的身体。 眼下已经来不及去细想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野猪林深处,君不封急忙跳下猎坑,转过女孩的身体,要探她的气息。 叮铃一声脆响,君不封下意识低下头,一下看到了女孩纤细手腕上的铃铛手镯。手镯的红线已经很旧了,仿佛随时会断。 仅是一瞬功夫,君不封想起了这种铃铛的称谓。 是啊,怎么会忘了呢,这是东瀛产的慑心铃,如果有合适的功法催动,可摄人心魄,控制人于无形。现在可以确定,之前听到的动静,不是他的幻觉。这女子佩戴这种邪物,又亦步亦趋地跟了他们许久,很难不说是有所图谋。君不封心里一沉,小心翼翼地分开了她面前的长发,不由一愣。 虽说对过往毫无记忆,但潜意识告诉君不封,这位姑娘可以称得上是武林近十数年来数一数二的绝代佳人。可她看着太小了。比起绝代佳人,她更像一个还没长大的半大姑娘。她的眼睛哭得红肿,脸上犹有泪痕。 他抖着手,探了探她的鼻息。 还有呼吸。 再探她的经脉,竟是一点内力也无。 再看她身上的伤势,他的鼻子默默泛了酸。 掉下来的那一刻,她一定疼极了。 一个没有武功的弱女子,掉到这样一个暗藏杀机的深坑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怎么可能不哭呢。 晏宁这时也赶到了猎坑旁,看清了猎坑里的情况,惊了一声:“这是……” 君不封对晏宁的到来浑然不察,他心里只是不断重复着一句话:这样一个谪仙似的小姑娘,受了这种伤…… 他把背上的鱼篓交给晏宁,拔下了女孩身上的箭矢。君不封撕了自己的衣服,晏宁也送上了随身携带的止血药粉,待君不封将女孩的伤处包好,他径自把她背到身上,晏宁在一旁搭了把手,捞他上来。 君不封颠了颠她的身体,沉声嘱咐道:“等司徒这边到了家,你的医馆又满员,人蛇混杂,估计腾不出手照料她。刚才我听到的声响,就源自她身上的铃铛,我探了探她的内息,是个普通人,止血的时候我往她体内注了点内力,应该能确保性命无虞。她的人是我伤的,理应由我负责。退一万步讲,就算她对我们有所图谋,我们救下她,起码在我这里,我也有把握能制住她。这样,我脚程快,我先送她回家,回城里我赶紧去找大夫,看看她还有没有其他问题。你把这头野猪带上,等你和司徒安顿好了,再在我家碰头。” 没等晏宁反应过来,君不封已经风一般地原地腾空,三两下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晏宁后知后觉回过味儿,气急败坏地骂道:“不是,这傻子跑这么快干什么,我才是城里最出名的那个大夫啊?” 君不封马不停蹄地往城里赶,生怕背上的年轻姑娘出事。可野猪林确实离城镇太远,才驮着她疾行了数里,他脚踝的旧伤突然发作,双腿痉挛,竟和女孩一起狼狈地栽到地上。 倒地的那一刻他有准备,女孩是被他护住了,可她也就此倒在了他胸前,从这个角度望去,只觉得女孩的脸色是格外的白,身体是格外的冷。 感觉到女孩的血液逐渐浸湿了他的衣物,君不封更慌了。四下没有路过的行人,脚踝又疼得他根本无法起身,更不用提施展轻功。就在这时,晏宁竟气喘吁吁地拖着野猪的尸体落到他身侧,把鱼篓甩到他面前,提着他的耳朵一通臭骂。 明明大夫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却偏要把食材留下,自己背着姑娘回城,这下可好,食材,晏宁险些带不回来,这一天的努力全废。而这姑娘才包好的伤口再度裂开,君不封也不怕过程中她就失血而亡。 君不封被晏宁骂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自己都能感觉到那股失衡,他说不出自己今天是怎么了,感觉整个人自从听到那铃铛的声响,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就都不由自己控制了。 也许是一时魔怔,虽然晏宁救治他一年有余,他亦认可对方的高超医术,也知道对方有一个药材齐全的医馆,但真遇到要找大夫救命的时候,他并不能第一时刻想到这位朋友。他只知道要找神医,总觉得神医就在城镇的某一处悄悄地等着自己。身边的晏宁即便医术独步天下,可他想不起来,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和君不封协力替女孩开裂的伤口洒下药粉,晏宁伺机为女孩诊脉,脸色愈发凝重。他掏出数颗药丸,嘱咐君不封咬碎后,含着水让女孩吞服。 君不封臊红了脸,痛斥晏宁无耻,这不是占人家姑娘便宜,又咬牙切齿地骂他,问你怎么不去做。 晏宁洋洋得意地回道:“因为你是老光棍啊,我又不是。小爷我行走江湖多年,也算有家有室,回头你大嘴巴给我传出去了,司徒听到不得有多伤心。我说,怎么一遇到姑娘,你那股子潇洒气概就散得无影无踪了,都多大年纪了,还像个毛头小伙似的,在姑娘面前脸红脖子粗,丢不丢人啊。” “可……可男女授受不亲。”君不封气急败坏。 “刚才从猎坑里救她时,你抱也抱了,摸也摸了,上药粉的时候,这上衣和袜子也被你扒了,你都背人家小姑娘背了一路了,也没见你授受不亲啊?” 眼看君不封的脸色愈发难看,俨然有发飙的趋势,晏宁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望了望身旁的女孩,神情悲悯:“好了,不打趣了,救人要紧。你要实在不乐意,就让我来。” 君不封没辙,只得按照晏宁的吩咐去做。待药丸尽数吞服后,君不封感觉女孩苍白的脸上似乎有了点血色,他这才勉强放下心。 在这期间,晏宁一直在一旁做袖手掌柜,不时狐疑地盯着女孩瞧。 不知为何,晏宁的视线让君不封烦闷不止,他并不想让这个谪仙似的小姑娘长久地暴露在男人考究的目光里,即便这个人是毫无色心的晏宁。 他微微侧过身,挡住了晏宁的视线,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做。 晏宁才要回答,只听不远处有人在高声呼唤自己。 偏头一看,正是两人等待多时的司徒清。 司徒清骑着马,带着自己的商队归乡。 “赶得巧不如赶得好,她身上的情况比我们看到的要更为糟糕,这样,横竖你的旧伤发作,一时半会儿动弹不得,我和司徒骑马去你家,先把她安顿好,你在商队的马车上歇息片刻,等缓过来了,再去追我们也不迟。” 和司徒清汇合后,晏宁三言两语说清了情况,司徒清二话不说,载着晏宁,快马加鞭往城里赶。君不封在马车上歇息了片刻,恼人的疼痛逐渐远去,感觉他的双腿得以行走如常,君不封舒了口气,管商队借了一匹快马,径自回城。 君不封在巴陵的住处,是当地有名的鬼屋,十余年前还是名门望族所住。然而一夕之间,全家人不知所踪,留在宅院的奴仆被尽数残杀,虫豸噬身,死相凄惨。又过了两三年,远方的消息飘来故土,原来这户人家早已在他乡殒命,全家尸首分离。 曾有胆大的无赖汉想就此鸠占鹊巢,霸占宅院,可都是在这里住了几天,便面色青紫,口吐白沫而亡。也曾有偷儿想去盗猎这家的财物,财物才刚到手,偷儿便浑身抽搐,血管爆裂而亡。 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巴陵不可触碰的禁忌。 君不封来到此处居住,是机缘巧合。已经被遗忘的经验告诉他,这样惨烈的死亡,可不只是闹鬼这么简单。当决定在此处落脚,君不封和晏宁把这住处勘查了个遍,确定大部分家具上面都有群龙教和奈何庄的烈毒。 这宅子里里外外基本被君不封换了个遍,已经没有余毒残留。而他也因为久居其中不死,外加之前打虎猎熊的事迹,被当地传得神乎其神。 神乎其神的君不封到了家,人还没站稳,就踉踉跄跄地奔进小院。背上的鱼篓被他随手放到一边,他火急火燎地冲向一侧厢房外踱步的晏宁,才张开口,又不知自己该问些什么,尴尬了片刻,君不封悻悻道:“野猪我留在商队的车上了,他们会直接送去你家……那个姑娘,应该没有大碍了吧?” “你做饭的手艺好,拿着你今天捕的鱼去给她炖个汤吧,这几日她要服用的药材,我已经让司徒从医馆拿了过来,还有几味药需要加在她的食物里,我刚才也放到了柴房。你就往里面炖就行。”君不封点点头,人却不走,他不甚自在地往厢房看了看,嘴徒劳地张了又张,还是一言不发。凭晏宁对君不封的认识,对这个素来潇洒的侠客而言,今天的诸多表现已经是他难得的失控。看君不封脸上还是抹不掉的关心,晏宁无奈,笑着轻叹道,“她真的没什么大碍……虽然她身上的情况是比你想象的复杂,但这些都与你无关,你这番只是伤到了她的皮rou,不及筋骨,不用害怕。” 君不封长舒一口气:“那就好。”平息了心情,他又忍不住念道,“不说她一个没有功夫的小姑娘跟踪咱们是不是有什么图谋,单是想到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要是因为我猎野猪出个三长两短,这……我该怎么向她家里人交代。” “她的家里人听了你这番话,决定暂时不追究你的责任,但你这段时间需得好好照顾,把她的身体养好。” 君不封一时摸不着头脑:“怎么一会儿功夫,你就成她家里人了?结拜兄妹也没这么快啊。” “看清她的长相时,我就瞧着眼熟。等带回来了好好打量,君不封,挺行啊你,这野猪是没猎回来,倒猎到我们留芳谷的一个小师妹。” “这……”君不封恍然大悟,“那她跟着咱们的缘由,也就说得清了。” 晏宁怅惘地叹了口气:“我离谷时,她还是个没怎么长大的小姑娘,我师父颇为倚重。而如今……算了,我不废话了。等她醒来,你要是想道歉,就当面和她说。”晏宁提脚,将君不封往柴房踹,“现在赶紧备饭炖汤去吧。” “那还需不需要我帮忙熬药?” 晏宁白了他一眼:“是她掉坑里还是你掉了坑里,看见漂亮姑娘把脑子都磕傻了?院里这么浓郁的一股药味,司徒这么大一活人在这里煮药,闻不见?看不着?” 君不封这才留意到角落里拿着蒲扇煮药,同样笑得尴尬的司徒清。 避着晏宁戏谑的眼神,君不封抄起鱼篓,猫着腰,灰头土脸地溜进了柴房。 晏宁长出了一口气,重新回到卧室。 他接连在女孩的几处大xue上施针,冷汗频频往下流,依然看不太出她的脉象是什么路数。连续折腾了几个来回,女孩轻轻哼了一声,仍是不醒。晏宁干等了半晌,无可奈何地开了口:“既然醒了,就别闭着眼了,自家师兄,怕我干什么,解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