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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与狐 01

    泾县有一名姓朱的教书先生,祖上由江西发迹到上一代便没落,旧府易主,举家迁居至此。

    先生已过而立还未娶亲,少时因一次意外半瘸了腿,顽疾每到十一二月便复发,也不为此颓丧废志,常往县城中租房舍或借小庙设塾教书;有些清贫人家的子弟想读书识字,谋个新前程,家中搬空了仍只够拿些粗粮碎银来抵,他也从不拒于门外,免了学费,并对学子们一视同仁。

    先生为人品行端正、庄重知礼,满腹经纶却没有丁点腐儒气,平素也替人写信和状子,新春来时便写写春联,有些富贵人家要请回府设馆专教,他顾及一些清苦学生只是推辞,名声渐渐地传出了,长此以往也颇受附近家户敬仰。

    一年寒冬,暴雪侵城,皑皑白霜落了行人满头,先生忧心家中父母年岁已高,正巧身上无事,便即刻启程回乡。

    雇了车马行至青弋江一带,周遭厚雪沉堆,几棵树让埋断了枝干,湖面亦冻成连片坚固寒冰,再看车轮已经卡着积雪寸步难移,先生只好付了路费让车夫原路返回了,离村已不到二里,靴里垫了棉布保暖,自觉不是矜贵公爷,索性徒步穿行。

    一路缓行,再热的体质也免不了冻,先生冷得直打哆嗦,直过了短桥,降雪缓和,前方大道明朗起来,归乡之情愈浓,步伐竟不觉匆匆许多。

    他少见地鲁莽,只是思念双亲太甚,三步并做一步,没曾想脚下一个趔趄,竟直接踩进了一个冰窟窿里,猛坠的单膝处隐隐作痛,旧疾发作得准时,他忍着麻刺感要拔出,突地发现了窟窿边的斑斑血迹,一点一点地延伸到深处,像极了山谷间的傲枝的簇簇红梅。

    心神诧异间又似被吸引,他费力地挪出腿,深深吐了气,俯下身子凑到冰洞前探看。

    一只同雪那般绒白的狐狸,通身只有两掌大,蜷曲着身趴在里头,先生堪堪拿手去够,到了跟前又停下,小雪狐尾巴裂了口壑子,血迹干涸在皮毛上纠结着,其形可怖,先生不敢妄动,也不知自己珍重太过,面色肃穆得很。

    「跟我回家,来。」他心生怜惜又不欲知晓,只能以平生最为和蔼的语调,带着哄地让受伤的狐狸自个儿甘心同他回去。

    小雪狐蔫巴巴地趴在那,似是早已没了求生的意志,可一双眼睛实在明亮透彻,含了青弋江初生的清水,叫朱先生恍然看得愣了,三十多年来的日子就没碰过这样有灵气的幼兽过。

    那狐狸见他眼神透出的痴态,有些被打动,心想这男人也是执着,其实死便死了,本来就是死物也不无可能,非得要带他回去,自己若是女郎倒要说不清了,好在目能辨人心,雪狐还是一下就看出了先生的善意无他,于是慢吞吞挪着身子,没有芥蒂地依附到了那只救命的手中。

    温软的身驱多么袖珍,密绒绒柔绵绵地,带有鲜活的生气,先生仍然一副正经模样,伸手将他抱出,才耽误了这么些时候,就在一人一狐对视的剎那,阴云吞噬的天际落起了细雨,大珠小珠争相飞落,滴滴成串打在衣上,在这寒冷的季节里无异于雪上加霜。

    先生将雪狐抱到怀中,又自背上取下了油纸伞撑开,小狐狸曲着伤尾,慢慢爬到男人肩上勾着颈,绵密的毛蹭在肤上,也不躲飘来的雨,大有患难与共的意味所在。

    先生没有制止他,举着伞,伞顶绘着栩栩如生的幽兰,膀上驼了一只轻柔似羽的小狐,脚步放缓起来,裹挟着薄霜的雨沫也大赦般温柔些许,在无人的寒荒里,有世间难见的温情。

    「小雨纤纤风细细……非生春时,却远比春水濯艳,若无名,便取小雨如何?」朱先生想着那双眸子,实在难以抛开,也不知一只雪狐是否有名讳,便沉思着替他取了个名。

    狐狸好像不太乐意,从他肩膀处坐起身晃了晃,两耳露着粉抖了下,先生恐他跌落,伸手要扶,却见那尾巴伤处竟然完好如初了,没有新rou长出的痕迹,也不见半点血液,那点疑心顿起,但转念一想,如若真有术法,实在没有缘由将自己困在寒天雪洞里求死。

    到了家先生便将他藏于箱中,叮嘱几句,后先去拜见了父母,见二老都无事,已经让得用的老婢子侍奉着用过了饭,身体也健朗,遂寻了由头回自己房里去。

    一掀开箱布,却失了狐狸踪影,朱先生飞速翻找屋里陈设,仍然未见,才急步要往内室走,便被迎头而来一俊俏美人闪了眼,未婚男女私下相见要招人议论的,不想污了对方名誉,先生忙避开来,心念着小雪狐去向,一时间竟不觉怪异,只是转头要向屋外寻。

    「先生为何避而不见?」清冽的嗓音婉转却掷地有声,乍听之下倒不像女子,朱先生感到奇怪,思来想去还是唯恐错认雌雄,顾及女儿家名节不敢回首,那人自己靠近了些,不可察的幽香细细地弥散开来,朱先生目不斜视,一下被牵住了衣袖。

    他只好正视,不看还好,一看便有些惊诧,眼前人唯有唇上带了些脂,赛月的小脸并没有多少血色,不笑时有些凄苦之情,见朱先生看自己,便毫不避讳地与之相视,坦荡无畏。

    折短的燕尾栖在眼勾,牵得柔长,若不是柳下惠,着他顾盼早失了分寸,先生从没有欣赏美人的癖,可那一点痣缀得惑人,竟叫仙君般的人儿平添异样的雌媚,他不想太无礼,收回了目光。

    「我名刘宇,天入碧岚成玉宇,先生仍旧可唤小宇。」

    先生是聪明人,一下便觉悟过来,知他是那只狐,狐可化人形即为妖,知晓后此等相貌反而与身份切和无比了,「你如何得知『先生』,我未曾在言语中泄漏过。」

    未料刘宇不像狐族传说生性多疑擅诈,极尽媚惑,他只是实诚地将自己交代了一遍,似乎不怕朱先生暗里去找道士来捉他,「我受伤逃亡已久,终日不得休养生息,法力几近枯竭,被老道抓了用符咒封在那深坑里。恩公见我时,我关在那足有六日,再多一日便会在大雪中让符化成了血水,魂消身死。」

    「我并没有做过恶事,只是那天嘴馋吃了一颗公熊心,余下一块时,叫路过的老道看了去,以为我也是杀害人们增进修行的那类狐妖,不论我如何解释,他都当作临死的狡辩,捉住我后见我有伤,便放在里头流血受雨雪煎熬,以惩罪过。」

    他见先生听得认真,又轻声说道:「我可后悔了,那熊妖的心实在难吃,又苦又腥,若不是他不走寻常路非要轻薄我,我才不会失手杀了他,又不是女子,如何能给他做妾……」

    「先生救我出去时已经破了那道人留下的符,我恢复了术法,修为高些的狐妖一般可以通过人的双眼识人心,亦可以施法自愈伤口,如此便知晓了先生从前种种过往。」

    朱先生见他言语真诚,没有欺瞒之心,二人同是男子,即便带往家里,也不叫左邻右舍生了闲话,便将刘宇邀进屋内,外头风雪盛,寒气逼人,庭院的几株梅枝都结了冰碴子,风一吹横扫在地,朱先生取来稀贵的羔羊大氅,是他祖母最爱惜之物,没有顾虑地披到刘宇肩上了。

    刘宇同寻常男子身长,在先生跟前却格外娇瘦,猛地让大件皮毛包覆了,更显玲珑,也不推拒,细看,耳根似被窗外红梅烙吻了一番,比其它狐妖多了份青涩气息,面上含笑盈盈,「朱明欲悬于空,天将亮,谓以晗,正如先生为人。」

    朱晗正使婢子取来烘暖的火盆,放在二人跟前,待婢走后,坐到了刘宇对面,「迟迟不与你说真名,实在是心事繁多,一乱了头绪便忘了,并无他意。」

    「直呼名字有些无礼,往后我便唤朱郎,先生以为如何?」

    朱晗蹙眉,朱郎二字从刘宇口中含糊吐出,听上去倒像是──「主人」,他深觉不妥,「无妨,喊我先生亦可。」

    刘宇乖巧应下,朱晗想起了他的原形,看着他的模样,只觉得与自己的学生们岁数相差不大,那温柔昳丽的脸瓜子透着稚嫩,正目光炯炯地盯着窗外,原来外头大雪停了,朱父朱母已进房歇息,朱家少有的仆婢也前去服侍,后院里空荡荡地。

    朱晗意识到刘宇心中所想,站起身推开门,率先踏出了一步,站在门侧一手负背后,一手自然地伸出,「小宇,来。」

    刘宇抬眸望他,男人身姿如竹,挺拔立于眼前,没有半点不耐与催促,渐渐和将他坚定抱出的身影重迭在一起,刘宇也似那时动作徐缓,直到将手交于男人掌中,恍然觉得那「来」字,竟被赋予了等待归人的缱绻深情。

    院里梅花的高枝上结满了碎冰,对朱晗来说,纤细的刘宇就像那些懵懂学子一样,他不由得想亲自带他看这个世界,朱晗被狐族天生戏子的神态给蒙了全,忘了修行到这种地步的狐妖必定见过更多新奇的事物了,遑论还有那些错综复杂的人心。

    「先生气节崇高,家里集齐了四君子。」刘宇很喜欢红梅,手也没放开,朱晗久坐又起,后院寒风吹拂,有着旧疾的腿不太利索,被拉着慢慢走到了树下,见刘宇脸上带着喜悦,双颊微红,气色好看许多,莫名有些奇异的感受。

    「庭院有菊有梅,何来竹与兰?」朱晗盯着他问道。

    「寒霜中的如竹君子,细雨里的幽兰纸伞,便是。」刘宇才刚说完,朱晗骤然手里失了力,他立时低头去看,那大氅落在雪地上,人已没了踪影。

    朱晗心头狂跳,还没待反应,底下钻出了一只雪白的小狐狸,抖了抖耳朵沾上的霜。

    他面不改色,心口大石却「碰」地落下了,刘宇聪慧又能辨人心,何尝不知,竟主动攀上他的腿,蓬松的大尾巴毛绒绒地扫来扫去,朱晗将其抱起,狐却挣脱了。

    四只短短的腿倒跑得飞快,三两下爬上了梅花树,朱晗跟着绕来绕去,终于停下时,那树晃动了几回,薄霜纷纷洒落在头上肩上,刘宇伏在枝头,然后稳稳跳到朱晗的怀里。

    随着他娇小的身躯落下,降下的红梅花瓣也轻轻地飘散在二人的周身,绚丽而动人,朱晗牢牢撑住刘宇,柔软的大尾巴被拽住,不许他再离开了。

    往后的日子有了刘宇相伴,朱晗不苟言笑的习惯都不知不觉被磨去了些,相处下来,他发觉刘宇本性其实极为寡言,初识时不过是为消除他的疑虑才长篇大论,先生读书他也默默地看,安静且温驯,见他有兴趣,久了就开始教他一些道理经典。

    刘宇面上不在意,可学子们都叫先生这称号,他反而不愿叫了,后来朱晗正式教他书籍知识,他就改口叫了「老师」,朱晗也随他,只是越发习惯每日要听到这个词了。

    偶尔小雪狐会趴在窗边看着外面,无波无澜,好像心事诸多无人可解;不讲便不过问,一向是朱晗与他人来往恪守的礼仪。

    没能宣之于口的担忧,朱晗会花更多时间以别的事物来分散刘宇的注意力,他不想他年轻的学生只能郁郁寡欢。

    有时朱先生捶捏患足,小狐狸便趴在他的大腿,用柔软身躯还有小掌给他按摩,朱先生替人写信,小狐狸便在一旁替他研墨,不意打滑了手,乌黑墨汁溅到了软软的白皮毛上,就好像天塌了般,受了打击久久定格在那。

    朱晗无奈地摇头,下意识想帮他沐浴,刚抱起来,刘宇就急急变回了人,此举惹得两人一时间都有些不自然,朱晗长到这个岁数没有跟姑娘家相处过,刘宇不是女子,却莫名让彼此间多了不能言说的距离。

    刘宇这样没有预备地坐在他的腿上,将将要滑落下去,朱晗赶紧伸手一捞,掌心稳稳地扣住了那段腰肢,刘宇的腰细又柔韧,被勒在怀里像漂亮的玩物,软软的前胸贴在朱晗身前,让他放也不是抱也不是。

    「老师……」刘宇轻轻地唤男人,身体微颤着,腰是他最敏感一带,不好说出口,话尾被临时掐灭,只能扶着男人的肩膀慢慢抽身,朱晗看他半个身子悬空在外,以为他要掉下去,又揽了一把,刘宇怕痒,直接抖直了身子撞到先生怀中了。

    此事之后刘宇更多时候以狐狸姿态出现,朱晗挑灯夜读时,他便也看一样的书,累了趴着睡着了,男人将他抱到腿上,小雪狐睡觉虽有小小鼾声,却可爱极了,又过几次,刘宇忍住不打瞌睡,想要练字,只好变成人形。

    他认真的模样极美,低垂的眉目温柔婉约,朱晗看着学生的侧脸,觉着无意中有了红袖添香之境,先人云书中自有颜如玉,原来不是作假,只是很快他又捏了捏眉心,遏止了自己不合礼数的想法。

    朱晗不爱在嘴上言爱,只把最好的都留给这个学生,家传的上等玉佩,也没有吝啬地让刘宇把玩,刘宇翻来覆去地用爪子把玉佩按在案上,小小的鼻子去嗅了嗅,那玉凉滑莹润,被他枕着入眠了。

    熟睡后一只手在他身上和缓地抚摸着,许是习惯了气味,刘宇没睁眼,换趴在那手上继续安眠。

    朱晗活动了下残疾的腿,冷夜里仍然刺痛,只是不如从前那么影响行走了,他也困乏不已,把刘宇抱到床上后,拥着那柔软雪狐进被窝,熄灭灯芯入梦了。

    朱家虽算不上富裕,积蓄也不少了,朱父朱母总催着朱晗结婚,他们膝下只有这一子,眼看都这个年纪了,还没讨着媳妇,心里替他着急得很。

    朱晗一人过惯了,没有家务需要cao持,情事方面的欲望也甚少,有旧疾在身,更不想浪费姑娘的半生来陪,刘宇看出他想法,也没多说什么。

    接近春日,万物隐约有复苏之势,邻舍忙着扫雪,大清早便有明显的动静,朱晗品茶,刘宇在一旁支着头,早上起来也没喝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学生每每都说自己是狐妖毋须进食,可朱晗想起他说贪吃了熊心,却是不大相信,只有在朱晗生辰那日,父母给他提前订了城里一间糕饼铺的芙蓉糕,取回家时他塞给刘宇,刘宇才忍不住吃了几块,原来小雪狐还挺嗜甜。

    「老师,您不娶亲吗?村里和你同样年纪的男子都有了家室……」刘宇盯着朱晗的眼,没想放过他任何一点心思,朱晗却没什么反应,看他想追问才摇了摇头,继续看书。

    不知从哪变出了个东西,刘宇捧在手里,一下伸到朱晗面前挡住了光。

    「那这个如何?」

    朱晗抬头,一枚硕大的金块,亮灿灿地闪着光,被刘宇献宝似地放在手心,朱晗看了眼,又看了刘宇,「钱财乃身外之物。」

    「那老师究竟想要什么?」刘宇今日有些多话了,好像在为什么事遮掩或预备,朱晗深深望进他的眼里,那双眼越看越妖媚,又彷若是世上最纯真之目。

    直到朱母推门而入,朱晗才回过神,却是心下一沉,他适才……竟浑然不知自己想了什么。

    刘宇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做了,这次试探,确确实实地用上了狐族特有的媚术,为人正气的朱先生,头一次不敢想自己心中所想,究竟映在刘宇眼中的是什么。

    「晗儿,你在对谁说话,娘亲刚走过,听见你屋里似有人声?」朱母见儿子有些失魂落魄,更加狐疑地问。

    朱晗身边的刘宇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伏在案上的雪白狐狸,朱母始终没有看刘宇一眼,他不知怎么回答,只说是母亲听错了,三言两语又将朱母打发出去。

    她走后,屋内陷入了沉寂,朱晗心思凝重便没有开口,下意识想将遮住书的狐狸抱到椅子上,才伸手,刘宇就变作了人,曼妙有致的身子骤然挡在眼前,桌案的古书被磨在臀下,他仅仅穿了件金锈线肚兜,狐狸精小巧的酥丘撑得红布微隆,在古板读书人的用物上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香艳。

    朱晗瞥见自己漂亮的学生身下竟不着寸缕,连忙回避,才一偏头,刘宇就如水一般柔柔偎入他的怀中,温香软玉在怀,朱晗碰都没碰,脸上有些微愠,便听刘宇说:「老师不敢看我,我容貌很丑陋吗?」

    朱晗正欲驳斥,怒其不自重,转头一看,方才所见消失无影,刘宇依然坐在眼前,可衣着整齐得体,哪还有身着红肚兜的sao样。

    「小宇,你刚才分明──」朱晗不可置信地按住他的双肩,可是眼见为凭,找不出一点不对劲,他心道应是幻想,意识到不妥后又缓缓放开了。

    「所见即所想。」刘宇掂着足尖,轻轻从书案上下来,「或许有一日老师会心想事成。」

    朱晗不知如何作答,二人顷刻又无言,刘宇也没往心里去,变回狐狸跃上窗棂自个儿看春景去了,他提笔凝神,明明所想文章皆在脑中,可墨水豆大一滴晕于纸上,却是怎么都写不出个好字来了。

    过了三日,突然有人到朱家指名要找朱家儿子,朱母见他手持拂尘身着道袍,一副高人模样,便迎进来,摆了茶水糕点招待,那道人一点没动,神色有些孤傲,半晌不说话。

    朱母有些忐忑,正想问,道人便对她说:「此宅阴气缭绕,黑雾环蔽,不是一日之势,妖物这般招摇,你们竟一点觉察也无。」

    朱母心中一震,想起儿子房中莫名的人声,以及近来眼下多出的乌青,忙不迭地问究竟是何方妖孽,如何救朱晗,她愈讲愈惶恐,于是自顾自念叨了许久,直到房中只有自己的声响,才偷觑着道人脸色,话音亦渐渐微弱下去。

    那道人捻着长须,问最近朱家是否来了女子或形貌秀丽的男子,朱母皆道未曾,于是道人思忖片刻便提出要进家中男丁的房里搜索妖迹,她当即起身要带路。

    二人在踏过门坎时撞上了朱晗,道人一看便说他形容颓丧,隐隐有阳气衰微之象,说罢就催着朱母带他前去朱晗所住的那间屋。

    未料朱晗拦着不走,他们往哪他便挡哪条,儿子从未如此冥顽不灵过,说也说不听,朱母更确定他被什么迷惑了,又气又不舍,朱晗也不解释,只说不劳驾大师,竟是要强硬将道士请出去的意味。

    朱母说服不了儿子,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道人也不勉强,待她送到门口时,才交予一个黯淡无光的黑盒,上头有块古朴的图腾,形状煞是诡异,道人嘱咐须放在朱晗房里,若有妖孽接近自会被消灭殆尽,朱母仅仅瞥了眼,顿觉魂魄都要被吸入般,只是再一回神,好像穿过了浑沌梦境,无事发生。

    朱晗回到房里,刘宇不在窗边,也不在书案旁,他又往里走去,掀开帷帐,刘宇穿着一袭素淡白衫,襦裙上绣着幽兰,没有多加缀饰,只一枚玉佩静静躺在腰间,手里捧着一本经书,正坐在床尾细细琢磨。

    朱晗又将帷帐放下了,碧青色的流苏晃荡,如人间青郁迭嶂的座座山峦,将天上地下隔得遥遥难及,只剩刘宇小巧的双足隐约露头。

    男人想说些什么,迟迟说不出口,又莫名移不开步伐,措辞须臾,却听里头传来熟悉温柔的话语声,「我本是为了报恩留在先生身旁,但先生不爱钱财也不谈名利,我并没有什么可以给了,您命中注定有妻和子,姻缘美满,离去前我会治好先生的腿,如此于您便再无妨碍,今后有福且顺遂。」

    「你要离去,是因那道士?」朱晗拂开帘帐,刘宇便抬眸看他,水灵的眼生得十分无辜,由下而上的相视,竟令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抚他鬓边的乌丝,「小宇,我已经将他赶走了,定不会任他伤害你。」

    刘宇不置可否,只是握住先生的手掌,阖上眼,将脸柔柔地贴近了。

    朱晗这才发现他的体温冷得不寻常,像未被严冬携走的寒雪,留在春日里格格不入,他倏地握得更紧更牢,刘宇有些不适,想抽离手,朱晗却先放开了,取过一旁的锦被将他裹住。

    刘宇看出他心中不痛快,提说要先为他治腿,好说歹说,朱晗皆淡淡回绝,「治好了便分清彼此?我不喜这种交换。」

    儿子房门紧闭,许久都未出来走动,朱母怕惊扰妖物,一整日没找着进去的时机,忧心忡忡地在外来回踱步,等夜深了,房里的火光熄灭,白月拨云当空,照耀着孤寂的夜路,她悄悄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进去了。

    小雪狐趴在床上,两只白里透粉的耳朵动了动,知晓有人来了,圆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向来处。

    朱母虽疼爱唯一的儿子,可朱晗自从落下残疾,性情更加难捉摸了,平日除在父母跟前尽孝以外,有了空闲便去大城里教书,收到的钱财多数上交给母亲,身上留下一点做在外的盘缠,过惯了在外飘荡的日子,已经许久没有和双亲坐下来好好地促膝长谈了。

    所以那日执着地要将道士赶出去的儿子,实在是前所未见,朱母摸不着朱晗的心思,怕惹他不悦,趁他睡下的时候才敢偷偷来办。

    妇人不磊落的举措全被收进眼底,她双手负在背后,不经意和刘宇对视,狐狸双眼发出一点异彩,便立即知道了她来朱晗房里所为何事。

    登时,刘宇的心七上八下地,体内的沸血腾升,在薄薄的体肤下冲撞着,他开始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几时没见,那个道士有了更强的法器,还依然要用到自己身上,可他扪心自问从未作恶,为何总是不愿放过呢?

    刘宇感到头痛欲裂,双手开始乏力,心口也犯着疼,朱母虽看不见他,可却误打误撞地愈来愈靠近,他没想到会有这么一茬,几乎毫无防备,朱晗背着身正熟睡着,即便他努力伸爪也够不着。

    就在朱母将盒子拿到身前,借着月光要放床底的剎那,床上的朱晗刚好转过来,她赶紧往后退去,见儿子还闭着眼睛,双手虚无地挥了下,原来只是翻个身罢了。

    朱晗大手一捞,将小小一只狐狸抱进怀里,朝往床里头睡着了,朱母轻手轻脚地离开,那盒子敞开一瞬,什么都没能吃着,又阖上了,刘宇缩在先生宽阔的胸膛前,只两只眼睛堪堪露出,鼻子贴在肩膀上有些痒,频频要打嚏又打不出,没忍住拱了拱。

    房门被轻轻关起,刘宇正欲钻出去呼吸一下,乍一道低沉的男声打在头顶,「倘若没有今晚这一遭,你便会瞒我到离去时,是或不是?」

    刘宇提心吊胆着,才刚平缓下来,又被近处的温热气息弄得浑身怪异,松软的大毛尾巴不知所措地扫来扫去,每当他有些没底气的时候便会有这样的行径,这次扫到男人的手臂上被揪住了,他身体一软。

    朱晗始终没有睁眼,随意扯住他的尾部又摸到根处,在那里……那里……刘宇耻得无法思考,一股酥麻从尾椎爬到背脊,再爬到头皮上。

    他内耳由粉发红,小小的脸臊得慌,却还能胡思乱想,庆幸自己现在是狐狸模样,叫男人难看出他的变化。

    朱晗的行为对狐狸来说与登徒子无异,譬如人类的姑娘家家被浪荡小贼亵摸了臀般,只是刘宇不说,男人也未能得知,半梦半清醒地揉弄他的绒尾巴,刘宇忍无可忍,几次想要变作人形,可朱晗的手法惹得他起不来身,耽溺到比尊严更低的境界去了。

    久久陷在温存里,他才恍然清醒,可那盒子还在,他不能脱离朱晗的庇护,朦胧之中想起还没答话,刘宇支起身,发现自己舒服得没控制好又变人了,先生没有放开,也没有再动作,他昏沉地睁眼,朱晗没有睡,居然已经看着他好一阵子了。

    「老师……」刘宇一下子避开了眼,迫于情势缩进朱晗怀里,声音轻如鸿毛,不一会儿就要飘散似地,「既然老师已经知晓,我就更没有托辞可以留下了。」

    从二人相遇的那天起,就昭示着之于彼此的不凡,那道人设下的不只一道符咒,可朱晗轻而易举就破掉了那些封印,他身上的正气极重,尽管刘宇一身为妖,二身为鬼,都没有侵蚀他的神智和危害身体半分,自个儿也好好的,这才放心在他身边待着,其中自然也有一点贪图安乐日子的放纵,和所盼望过近乎父辈一般的疼爱。

    刘宇无法推敲出他究竟是何时发觉的,兴许是第一次朱母没能看见自己的时候,又或者是他从不需用膳的怪异。

    可就连他能庇护他此事,竟也察觉到了……素日那样沉默寡言的先生,将所见自己的一切烂熟于心,在最危急的时刻再次护住了他,原来不会任旁人伤他的承诺,从来不是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