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林之观音
（1） 林楠笙师范毕业，说话斯文，外形清癯，他的容貌里带着水“洇”出来的清俊，像江南描黄龙水缸里盛的瓷白豆腐。 ① 来这里的新人，有的是被免费教育吸引而来的流亡学生，还有很多是在读书的学生，学校跟他们说加入特务处是报效国家，懵懵懂懂地也来了。 林楠笙刚到南京特训班的时候，旁人都好奇，他为什么放着大好前程来这里，做老师不管是体面还是薪资都比当兵强多了。 林楠笙只是笑笑，说想找到一条更适合自己的路。 林楠笙不是这批新生里最健壮的，却是最有韧劲的那个。 有一回深夜，左秋明路过教室，见屋里亮着一盏小灯，走近看，是林楠笙在写东西，手旁厚厚的一沓纸，都是白天情报课教的东西。 左秋明喊他回去休息。 林楠笙起先说自己还差一点就好，见左秋明站在门口不走，才垂头，放下钢笔。 “左同学，我新来，很多东西是以前没有接触过的，想着，多学一会儿......”左秋明拉过新同学的手臂，衣袖下一手可握，边走边说： “我有经验，你现在需要的是合理的休息。” 沉默了一会儿，林楠笙道。 “可我着急......” 左秋明无言以对。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看见有人在这儿挑灯夜读。 左秋明还知道林楠笙把他当做目标，经常在训练结束后加练，自己跟自己较劲。 活脱脱一个呆头书生。 来特训班之前，他就有过行伍经历，怕这呆瓜把身体练坏了，此后，对林楠笙更多了关注。 特训班里的夏天如斯漫长，训练完，哪怕是冲完凉澡，也只凉快那一会儿，青年的血总是热的，连带整个身体都热气蒸腾，流汗如下雨般。 林楠笙也流汗，但汗水滑过的肌肤仍是温凉的，这个江南长大的孩子，无论四季，肌肤总是温凉的。 第一个发现林楠笙体质的是对床的刘牧，在和林楠笙玩一种角力游戏时，他惊讶地说，呀，林楠笙，你手好凉。 很快，寝室里的青年都凑上前，争着拿林楠笙的手挨自己热腾腾的脸颊、撸起袖子的热胳膊。 林楠笙轻笑，任他们拉来扯去。 左秋明倚着门框，疑心这人脸上傻乎乎的笑容是被闷坏了。 越看越烦，心里一阵恼。 “散开点，都围着做什么。” 左秋明拉走林楠笙，捏他的手，是凉的，好像心口的燥热也舒缓了一些。 把人拉到角落，道： “林楠笙，你要学会拒绝。” 林楠笙摸摸脑袋，笑意晏晏，直视左秋明。 “左同学，班长，我知道你全心待我，同学们是被热坏了呢。” 又拍拍左秋明的肩膀，脸凑过来，贴着左秋明的耳朵道， “班长，你夜里常出汗，晚上把我手放你旁边，能睡得安稳些。” 左秋明心下一紧，不知林楠笙什么时候发觉的。 只推说是老毛病，小时候多病留下的。 拿林楠笙幼兽般的眼神没办法，哼哼两声，应下了。 “叫我秋明吧。” “秋明。” 林楠笙脸上绽开一个纯粹的笑。 左秋明怔怔应了一声，搂过身旁人的肩膀去饭堂。 这本是一个平常的夏夜，熄灯后，林楠笙慷慨地把手递给旁边的左秋明，他们的床紧挨着。 透过窗外进来的隐约灯光，左秋明能看到林楠笙低垂的长睫，眸子里细碎的光，雪白的臂膀好似新做的豆腐。 左秋明心情好极了，握住这过去读书作文的手，贴在脸旁，很快入睡了。 ①引用三联：当《叛逆者》遇上柴可夫斯基。 （2） 小乙的姓很难念，特训班里的同学一般都叫他小乙。 一个傍晚，这群新兵坐在一起闲聊。 小乙近来训练排名靠后，闲聊时，他说想家，想jiejie，这句话引来些许哄笑声。 小乙愤愤然的垂着头，生闷气。 jiejie并不是亲jiejie，而是邻居家的女孩，长他三五岁，打小带着他玩。 几年前，小乙家里经济不好，到饭点，jiejie会悄悄递给他些吃食。 jiejie的父母做点小本生意，日子还算好过，对于女儿读书，远没有对儿子的支持。 jiejie不想早早结婚，然而风俗如此，无力抵抗，还是订了婚。 离家前，jiejie也曾交代小乙，好好做事，在外面不要被人欺负，也不要欺负别人。 后半句是笑着说的，她显然也不认为有这种可能。 他们约定好每两个月寄一次信，其中一张信纸聊聊彼此的近况。 小乙花销不多，特训班里每月发十二元，一月下来，除去伙食费能剩下九元。 他计算着第一封回信里给家里人寄多少钱，给jiejie塞上一个小物件。 东西是他在南京这边的铺子里看好的，时兴的样式，jiejie一定喜欢。 来到南京后的三五个月，小乙没有收到一封jiejie的信。 家里的习俗订婚后很快会成婚。 他怀疑，是那个没有见过的男子限制了她的自由。 又过半个月，来了一封家书，里面寥寥两句话带过这邻家女孩的去世。 关于她的死，只有两句。 人没了。 尸体是在井中发现的。 jiejie向来厌恶井边的湿冷和青苔的滑腻，不喜欢去井边。 巨大的空茫袭击了小乙。 痛苦是真实的，像一只只蚂蚁在心上爬，往日的快乐回想起来却虚幻了。 半个月以来，他仔细回忆jiejie的脸，却发觉记忆变得模糊了，像浸到水里的画卷，被一回回地打捞上来，再想辨认，却徒劳无功。 此时此地，人们习惯于在谈论政治时大声发表言论，却羞于在个人情感上开口。 小乙说完jiejie的遭遇，说不出更多话，周围一时陷入沉默。 林楠笙沉吟，我认得一个jiejie，在学校里书读得很好，后来退学，被父亲骗去，做一个商人的妾...... 林楠笙目光飘远，在师范读书时，他见过很多女孩子，赞叹过她们的青春和活力，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中的一些步入命运的灰暗。 他期盼着有一个更好的世界，一种更好的生活，为他的母亲，为他见过的那些女孩子们...... 为了这，他投考师范，也为了这，他弃笔从戎。 这些学生多半是江浙一带的良家子弟，生长环境都相似，渐渐，有人谈起自己的姊妹。 林楠笙摘下一片杨树叶子，一折，放到唇边，吹了一首家乡常见的曲子，轻快中带一丝惆怅。 他想到故乡的许多面孔，重重叠叠，影影绰绰。 小乙呆呆地望着夕阳下的水波，张着嘴，有如一只惆怅的鱼。 小乙心底浮出一片水波，坐在歪柳树上的jiejie微笑的面容，当时他们笑着说的话，一字一句都清楚。 又看河边的林楠笙，想起小时候酬神庙会上别人扮作的观音。 那天小乙梦见了庙会，自己走在社戏的队伍里，人群挤挤攘攘，热闹而欢欣，小乙心里却焦急，左右寻找jiejie的身影。 坐在台上的观音唤小乙，原是jiejie扮观音。 一双手牵住小乙， “总算找见你。” 小乙笑，追上游神的队伍。 梦里，观音的脸转过来，是楠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