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
那之后他有段时间没有停步了，人偶对疲劳和饥渴并不敏感，以至于他茫然的游走了许久也没想到自己下一处落脚点在什么地方。 他只是一直在走，仿佛走远了就能逃过孩童的死亡与悲伤，逃过尸体和瓜果腐烂的气味。 此刻回头也看不见那处挡不住多少冷风的小屋……它已经被烧成灰烬了吧，就像人类脆弱的生命一般，被风一吹就散了。 人偶暗想，如果他是人，他就会被生理性的需求驱使生活，就像踏鞴砂的刀匠打铁举办庆典，继而找到前行或者驻足的理由吧？ 他看向自己的手，上面缠着些许绷带，但无论怎么遮掩可怖疤痕，都无法掩盖它非人的真相，即便投身火海也无法被完全烧毁。 他听见天边传来威严的雷鸣，雨季即将开始，荒野会漫出被水分滋养的泥沼。 稻妻多阴雨天气，乌压压的云层只重不散，他怔愣片刻又低头摆弄头上的草笠，将它拨弄着遮盖一小片皮肤…… 人偶不会因为淋雨生病，神希望他能维持她想要的永恒，即便他未能如她所愿……他也因此很难轻易摧毁自己。 他僭越的想，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位大人心情又不好了。 雨水带出了枯木积沉的朽烂气息，蜿蜿蜒蜒地从地面淌过。 电光之下，人偶突然觉得很累，有种喘不上气的、胸口压着巨石的沉重，安静的胸膛弥漫着奇怪的不适感。 可他并非人类，没有安装心的人偶不会呼吸也不会有心脏疼痛的感觉，他想这样的错觉大概是一种慰藉的幻想。 下船后，有人拦在他面前，自阴影中优雅抬手。 “能见到你实在是太好了。”男人声音压的很低，让人偶莫名生出了他在忍耐什么的感觉。 古怪的不像人的人自称博士，又说为了方便沟通，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多托雷——蓝发的男人牵起他未长好的手，注意到了缠绕的绷带又往后移了移，转而握住他的手腕。 “疼吗？” 人偶摇头，“是旧伤，已经长好了。” 博士便不再询问，只是诚恳的邀请他与自己合作。 “那是足以颠覆世界的伟大研究。”他这般说。 人偶觉得他有些不太正常。 这样疯癫傲慢的语气在之后经常留在人偶耳边，人类饱含愉悦地诉说他的满足和欲望，亲昵又狂热的感慨： “多么漂亮的造物”“实在完美”“不愧是神的作品，人类智慧的结晶”。 说到他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 多托雷对人偶的构造惊叹不已，他有时候说很多激昂的像演讲的长篇大论，有时候又很平静的讲述他的一些看法，无论有没有人或者对方想不想听，他只要想说就会自顾自地说。 时间过去的很快，但又不算无聊，甚至可以说是很满足，博士莫名实行了人文关怀，给他安排了许多课程比如格斗和学识，甚至亲自教导他如何cao控人心实现目的。 这令人偶想起自己醒后在华馆的久候，从枫叶飘落到窗柩经时间摧折朽坏，捧着金羽日复一日等待神明传唤，等到他已经乏累连基本的机体运行都无法保证……他终于明白神已经放弃自己。 稻妻的雨季太漫长了。 多托雷不算健谈，但他显然很喜欢和人分享他的成就和妄想。 人偶慢慢习惯了对方时不时发疯的自言自语，实验仍在有序进行，除过耐性实验和日益增长的疼痛，他在博士身边可以说过的很轻松。 怎么说呢，博士对他的需求和利用是明面上的，人偶同他合作能清晰得知其中利弊，自然无需忧虑对方是否隐藏祸心。 从惶恐不安到平静接受，他有时也惊讶自己竟然奇异的从实验体和研究员这种诡异的关系里找到了安心的、仿佛有了寄托的感觉。 博士不吝于赞美配合的实验体，尤其是人偶这样精密到可谓神奇的机体，最开始他甚至不愿意移开视线。 他很兴奋，溢于言表的。 情绪大概能感染他人，偶尔人偶因疼痛挣扎无意触碰他的脸，不算柔软的皮肤，甚至可以说轮廓硬而锋利，但他仍能感觉到人类的喜悦。 多托雷说：我需要你再坚持一会，放心，就算坏了我也能修复。 博士的声音从容坚定，带着难以言述的力量，像一针强效镇定剂。 他说：我需要你，你还不能死在这。 人偶突然安心下来，他知道自己对于多托雷有价值，而丑角有足够的信誉保证多托雷会完成合作。 他又想起踏鞴砂，想起短暂微末又被全盘推翻的幸福，隐藏在温和友好皮囊下的欺骗和背叛。 直白的利用和哄骗没什么区别，没有期望就不会有猛烈的失望……所有人都是这样。 例行检查后多托雷帮着人偶穿戴衣物，提着红绳将那枚金羽放进他的手心，冰冷的触感让他下意识抬头寻求答案。 “博士……你在想什么？”为什么这样看我？ 他从未看见过这样奇怪的眼神，仿佛对方看见的不是类人的人偶而是别的什么，又灼热又冷漠。 怜惜，又完全不温情，更像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人。 “人类从不接纳异类。”多托雷托着人偶已经修复完好的手，轻柔的抚过每处皮肤，他用一种奇异的像是诉说自己经历的沧桑口吻说：“你不需要体谅那些愚昧又薄情的生物，他们会驱逐他们不能理解的文明，你看，痛苦不会因为时间长久或者你能接受而不存在。” 他将人偶小巧的双手包住，少年体型的神造物体量精致，葱白细腻的手指触感与人类无异，此刻因为受力不自觉的轻轻颤抖。 融毁的十指已经看不出任何伤痕，却已知晓疼痛难忍。 像一只小猫，脆弱的令人担忧，感觉到疼痛也没有用力挣扎，只想要蜷缩肢体保护自己。 太无害了，纯洁的白纸不知道该怎样报复糟糕的命运，只要轻轻一推他就会掉进无尽深渊变成一具散发腐烂气息的尸体。 “……我知道。” 多托雷松开手，感觉到人偶不安的紧紧抓着手心金羽，就像某些刻板的代偿行为。 “没关系，”怪物微笑着，“我会教你向命运复仇。” 你要像我一样，作为异类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