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过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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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雁过无声 “所幸我们落脚的地方离这里不是很远。” 路小佳冷冷地道:“你也该庆幸自己比女人还轻。” 叶开在他耳边笑道:“这么说来你背过不少女人?” 路小佳哼了一声:“我倒是背过许多女人的尸体!你知道杀手做事一向小心谨慎,不留蛛丝马迹。” 叶开叹了口气:“难道我不知道你根本不是这种人?” 路小佳把叶开往上提了提,他的下巴砸到了路小佳的肩膀。叶开来不及揉一揉自己的下巴,就被路小佳拧了一把大腿。 叶开扯着路小佳的头发:“你要是特别喜欢我腿上的rou,我允许你削一块。” 路小佳被他拽得皱起眉头,怒道:“你也不问问我的剑,愿不愿意亲你一口。” 傅红雪替他们打开了客房的门,他对两人的谈话置若罔闻,似乎巴不得他们赶紧离开这里。傅红雪从桌上的茶壶里倒出一杯凉茶,茶的颜色很清淡,一看就是过了几遍水。但是在边城这种地方,能喝到茶的确很不容易。 路小佳把叶开放到床上,接过傅红雪递来的茶杯,塞到叶开手里。 叶开垂头看了眼手中的杯子,又仰首看了眼面色凝重的傅红雪和路小佳,竟心生一丝窃喜。 “杜婆婆”虽已是个死人,但他说的话却不假。如果在三日之内找不出解药,事情将变得非常棘手。 死亡对于习武之人而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学得一身本领,却终有一日付之一炬。恰如登上宝座的人绝不愿意被拉入泥潭,权倾朝野的人绝不愿意为人鱼rou。 路小佳本不想为这件事困扰,可他居然感到烦躁。 路小佳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叶开喝了一口茶,道:“先找到马芳铃。” 路小佳笑了:“凭你这个样子还管别人的事?” 叶开道:“难道我快死了吗?” 路小佳道:“比死还要恐怖。” 叶开竟扬起一个毫不在意的笑:“那就是没有酒喝,如果你肯帮我找一坛酒,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路小佳的眼里已经凝聚起可见的暴怒,当叶开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时,他总是怒不可遏:“你最好告诉我为什么,因为我的剑不像我,它并没有长眼睛。” 叶开又喝了一口茶,慢慢地道:“他给我下的迷药,虽不是普通迷药,但我曾经见识过。两年前,我到了长安,受托保护上官小仙。就算你们没有见过上官小仙本人,也听过金钱帮的名号。金钱帮是中原第一大帮,上官小仙自然也是非常精明厉害的女人。我就是中了她下的迷药,才会受伤。” 傅红雪在旁边问道:“谁伤的你?” 叶开怔了半晌,似是惋惜地道:“丁灵琳。” 傅红雪不禁奇怪道:“她能伤得了你?” 叶开的眼光逐渐变得迷离,好像也回到了长安城的那个夜晚,刀尖扎入胸口的钝痛又隐约浮现。傅红雪和路小佳一时都不言语了。 叶开停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上官小仙给我下的迷药后劲很大,即使拿到解药也需要长时间才能恢复到原来的功力。人既已吃过一次亏,那就搞明白是怎么回事。” 路小佳扬眉道:“所以他给你下的迷药,和上官小仙的一样?” 叶开略迟疑地点头道:“八九不离十。” 傅红雪却冷冷地道:“如果你说谎……” 叶开瞥了他一眼:“我说谎和你有什么干系吗?” 傅红雪仍然眼珠不错地瞪着他,好像如此一来就能威胁叶开说实话。但傅红雪也只是盯着他,然后从他手里拿过见底的茶杯。 路小佳倒是松了口气:“找酒?那不是很好办?” 叶开微微笑道:“是的,酒不难找,只是那并非寻常的酒。若是在一般的酒楼里就唾手可得,他根本不必白费力气。” 他还记得当年雪夜里韩贞为他寻酒,差点冻死在冰天雪地里。 叶开知道这种酒十分昂贵,不是普通人家能买到的。它的酿造工序也十分复杂,成分更是少见,所以叶开尝过一次就不会忘却。 他们都担心叶开的安危,苦于无法立时就拿到酒。 而叶开现在还只关心未曾路面的马芳铃。 傅红雪道:“那白依伶在哪里?” 路小佳道:“一定还在万马堂。” 傅红雪皱了皱眉:“马芳铃在边城没有隐藏自己的踪迹,白依伶难道会熟视无睹?” 叶开的眼睛蓦地睁大了:“知晓白依伶和马芳铃身世的人不在多数,若此时还没有人察觉事有蹊跷,那定是马芳铃已经依靠她现在的模样顶替了白依伶。” 另外两人也听明白他的意思。 路小佳道:“那白依伶呢?马芳铃是不是已对她痛下杀手?” 叶开却摇了摇头,道:“也许并非如此。我们远不知道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人会做出什么样的事。她定是恨透了白家人,也恨透了马空群,怎么会让白依伶轻轻松松地丧命?” 傅红雪道:“那还有一种可能。” 叶开道:“就是马芳铃已经控制了白依伶。” 傅红雪点头道:“不错,既然如此,白依伶一定还在万马堂,只是除了马芳铃没有人知道。” 路小佳偏头问道:“你对万马堂的结构很了解?” 叶开苦笑道:“我只在万马堂住过一晚,吃过一次早饭,你觉得呢?” 路小佳朝他看了又看,道:“你和傅红雪留在这里,我去看看。” 叶开按住他的手:“你就这么急着送死?” 路小佳道:“你以为万马堂能困住我?” 叶开沉默不语,但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路小佳。后者被他瞧得竟有些不好意思。 路小佳又补了一句:“莫非你忘了我的身份?” 叶开笑了笑:“路小佳,那可是江湖第一杀手。” 路小佳也展露笑容:“虽然你中了迷药,不过脑子倒还清醒。” 叶开尚且来不及说第二句话,路小佳就从窗口一跃而下。叶开伏在窗台向下看,早已见不到人影。路小佳的剑如风一般,他的人自然也是。 叶开从窗台转回来,对傅红雪道:“没想到躺在床上束手无策的竟是我了。” 傅红雪冷漠地道:“因为你的心总是太过善良。” 叶开叹了一声:“善良本不是坏事,就因为世上人心险恶,连善良都被人误解。” 傅红雪陪他坐下来,顺便从床上拿过一个布料粗糙的靠枕,塞在他背后。叶开面上带了点奇异,古怪地瞅着傅红雪,好像他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 叶开的嗓音有点发涩:“想不到傅大侠也懂得照顾病人。” 傅红雪看上去仿佛被侮辱了,他起身要离开,但衣角被一只手拽住。 傅红雪道:“你还要说什么?” 叶开笑道:“你不能坐下来和我说话吗?” 傅红雪几乎是认命地回到原位,却没料到叶开已经凑上前。 无论是刀还是剑,离他面门仅有半寸,他的吐息都不会有一点变化。可他对上叶开近在眼前的双眸,呼吸竟然一滞。 方才拉住他衣角的手动作迅速抚过他的脸颊,只在眼睑的位置一擦。 傅红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在等一个自己能接受的解释。 叶开搓了搓指尖:“沾了一点血。” 傅红雪觉得脸微微发烫,他错开和叶开对视的目光:“你的嘴不是能说话吗?” 叶开抿着唇又笑了。傅红雪发现他看着自己的时候,总是喜欢这样笑。并不是和路小佳说话时肆意动人的大笑,也不是和别人说话时如沐春风的微笑。他眉眼间染了些小姑娘的羞赧,而眼睛一向闪着美丽的光芒。 叶开道:“你觉得嘴只是用来说话的?” 傅红雪生硬地道:“你非要在这时候——” 叶开又笑了:“我的后背确实没有长眼睛,可我知道刚才你很想砍路小佳一刀。不仅我知道,路小佳肯定也感觉到了。到如今,我还分不出是你的刀快,还是路小佳的剑快。若是有幸,我倒是很愿意见识一下。” 傅红雪的声音和神态一样冷酷:“如果你不想看路小佳死在你面前,最好别提这个要求。” 叶开闻言反而乐出声,他居然胆子很大地探手捏了捏傅红雪的鼻尖:“他早就死过一回,人怎么会死第二次呢?” 傅红雪捉住叶开尚未收回的手指,他的骨节都开始泛白,可叶开还是不觉疼痛的样子,也没有试图抽回手。 “你是不是很高兴路小佳自告奋勇前往万马堂?” “为什么要说高兴呢?我倒是害怕他会被马芳铃摆一道。” “你觉得马芳铃比他更聪明?” “当然不是,只是路小佳碰到女人的事,总是很不像路小佳。” 傅红雪把他拉近了一点,叶开的眼帘垂下:“你好像很关心路小佳。” 叶开温顺地笑了笑:“他是我的朋友,朋友的事自然要上心一点!” 傅红雪冷冷地道:“你的心实在太软。” 叶开怔了怔,随即回道:“我不仅心软,现在,我的腿也很软。” 傅红雪道:“一下也不能动?” 叶开叹道:“如果我能动的话,怎么会在床上和你讲话。” 傅红雪看了看他的腿:“你应当知道自己树敌不少。” 叶开蹙眉道:“可我从未想与他们为敌。” 傅红雪道:“人的嫉恨比你想象的更可怕。” 叶开终于想起动一动被傅红雪攥在掌心的手指,他对着傅红雪笑道:“我的手有什么问题吗?” 傅红雪没有说话,反而是叶开先叹了口气,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看自己的腿:“你担心有人来杀我?” 傅红雪道:“你心里很清楚自己的脑袋值多少钱,又有多少人想来试一试。” 叶开道:“我的手在,刀也在,你凭什么认为他们能杀我?” 傅红雪道:“你听到他的话了,如果三日之内——”叶开打断他:“你好像以前从不关心这些事,现在却来管我的死活?路小佳已经去了万马堂,如果他骑马的话早就到了。人要是活着,坐在这里说闲话的时间多得是。若你愿意,我们现在就该跟上路小佳。” 傅红雪冷笑道:“难道要我背着你去?” 叶开闭了嘴,他确实无法回答傅红雪。叶开是一个很难缠的人,而且若他缠上了谁,那个人也很难摆脱。但大多数情况下,他是为了救人,而非拖累别人。既然他深知这点,就断不会请求傅红雪带自己前去万马堂,深入龙潭虎xue。 叶开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傅红雪的手背,露出一个安慰的笑:“那我留在客栈,你去找路小佳,这下总可以了吧?” 仿佛叶开又说了一个很难笑的笑话,傅红雪道:“若是这样,那我需要额外的开支了。” 叶开问道:“什么?” 傅红雪道:“买棺材的钱!” 叶开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通常在无人的时候,他才会显露出这种神情。很少有人目睹他完全不笑的样子,冷静得令人后颈发麻。而傅红雪只是盯着他,手上的力道也没有松懈。 “给谁的棺材?” “你为何明知故问?” “我不知道原来你竟有瞎cao心的时候。” “我也不知道你对自己的信心如此荒谬。” 叶开似乎是疲于争论,他扭头并不看傅红雪,低声道:“你不想我去,那我总可以在床上睡觉吧。你最好放开我的手,不然我如何睡得着?” 傅红雪缩回了手,他看起来依旧平静如常,但是多了一分莫名其妙的局促。 叶开侧身和衣躺下,他分明闭上双眼,但大脑却还很清醒,仿佛只有身体进入睡眠。 如今他们已经了解白依伶和马芳铃的真实身份。所有看似反常,实则愚蠢的行径都出自马芳铃之手,而非蒙在鼓里一无所知的白依伶。 马芳铃用拙劣的手段引路小佳现身,又试图设下圈套杀死傅红雪和叶开。无人否认她是一个心思缜密的女人,甚至在游说的技巧上也颇有天赋,以至于许多名声在外的大小人物都为她所用。边城本就是暗藏杀机的地方,有各色的杀手,更有各路奇侠。他们三人的处境说不上危险,但也谈不上安全,行事务必处处小心。 只是有一点尚不明晰。马芳铃已制住白依伶,或是暗中将其杀害,神不知鬼不觉,若非知晓内情的人都不会怀疑她的来历,为何不就此收手? 难道她要将真相公之于众,方肯罢休?难道她要让更多人为她曾经的牺牲付出代价?难道她的野心不止是万马堂,还有没落多年、沉积于江湖的神刀堂? 叶开陷入了混乱的沉思。 也许他本就不该揣度女人的想法。他十分擅长与女人打交道,却从来没有真正探清女人的心思。 叶开在心底叹息一声,路小佳到底说得不错,女人的事通常都太麻烦了。 傅红雪坐了一刻钟,才缓缓站起身,从旁边扯过被子给叶开盖上。 叶开没有睁眼,但人是醒着的:“你就在这里,不去万马堂?” 傅红雪摇摇头,半晌,意识到叶开看不见,才开口道:“我立刻就走。” 这下叶开瞪大眼,傅红雪见他眼中未有分毫倦意:“你想明白了?” 傅红雪冷冷地道:“因为我发现关心你的死活,是一件很无谓的事情。” 叶开勉强笑了笑,从床上又坐起来:“你这话并没有错,但我希望你可以跟我说心里话。” 傅红雪道:“你觉得我在骗你?” 叶开苦涩地道:“我倒希望你在骗我。” 傅红雪仔细地端详他,叶开不禁脸颊发热。他当然很知道这是什么样的眼神,当一个男人在看他的刀,看他的女人,眸子里是发亮的。尤其是钱财,权力,都不能让他的目光如此炽烈。 叶开轻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所以你最好快点走。” 傅红雪道闻言,竟不做停留,站起来向门外走去。叶开忍不住盯着他的脚看,看着他几乎是挪动地往外走。他感觉眼眶有些刺痛,于是别过脑袋。 叶开刚要倒下时,却有一双手大力掰过他的肩膀。叶开大吃一惊,忙用手去推,压在唇上的触感令动作戛然而止。 他回过神,房间里已只剩下他一人。 此时,路小佳的人在万马堂。 路小佳是骑马来的边城,他喜欢骑马,因为这样一来能让他的腿少受些折磨。何况他拜访的是万马堂,若不送上一匹名贵的胭脂马,又如何能表达来访的诚意? 路小佳实在很聪明,所以他站在了万马堂的大厅里,毫发无损。而坐在他面前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马芳铃。 在外人看来,马芳铃就是白依伶。她们的容貌,没有一丁点儿差别,连路小佳都看不出破绽。 路小佳笑道:“三老板别来无恙。” 马芳铃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 路小佳道:“你是个女人。” 马芳铃挑了挑眉,道:“难道我不是?” 路小佳道:“江湖上的人都知道我最讨厌什么。” 马芳铃的脸通红,不是因为羞辱,而是恼怒:“这里可是万马堂,你应该为自己的性命多做一些考虑。” 路小佳的两眼还是像死人一样波澜不惊,但任谁都能看出他的轻蔑:“我见过的许多女人都很笨,但没想到你比她们还要蠢。” 马芳铃冷笑着,尽管是不变的容颜,她却比白依伶更残忍无情:“你见过,恐怕没有碰过。路小佳,这一切本与你无关,为何偏偏要来送死?” 路小佳叹了口气:“看来你并不打算继续装下去。” 马芳铃道:“装什么?我就是马芳铃,万马堂的三老板。” 路小佳神色一凛:“那白依伶在哪里?” 马芳铃似是惊诧,但很快就冷静下来。她狠狠地道:“你们去过酒楼了。” 路小佳道:“不错,酒楼的花生很好,老板也很好,只是他现在不大好了。” 马芳铃道:“你们杀了他?” 路小佳道:“何必明知故问?为什么说你愚蠢,因为你招来的人的确都不够聪明。” 马芳铃竟然笑了,分明是白依伶的脸,可当她笑起来时却令人心底一凉:“你觉得他们是傻瓜,但不聪明的人却把聪明人当猴耍,不是更可笑?” 路小佳停了一停,道:“你的野心太大。” 胃口太大的人很容易饥饿,当仅有的食物喂不饱他们时,别人的食物就成了他们抢夺的目标。 关东刀马,天下无双。 曾经的边城,不只有万马堂,更有神刀堂。而如今神刀早已不再。 马芳铃想要重建神刀堂,就必须有足够的资本。 路小佳道:“你没有杀白依伶,她被你关在这里。” 马芳铃笑道:“我为什么不杀她?有些人生来就不该拥有这些,却不费吹灰之力得到,是不是实在不公平?” 路小佳道:“因为你一定听说了白家秘辛,昔年神刀堂堂主白天羽的‘白家刀法’留给了白依伶。” 马芳铃的脸又涨红了:“那我为何不直接找来傅红雪?谁都知道傅红雪已是天下第一快刀,而他练的正是白家刀法。” 路小佳禁不住大笑出声:“你说出这句话就该感到羞愧。” 马芳铃道:“该羞愧的人是你!” 路小佳自然听到他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还有挎在腰间的刀剑相碰的声音。 路小佳仍然十分放松地站立着,仿佛没有人手持兵刃对准他。他似是可惜地道:“如果傅红雪在就好了。” 马芳铃得意地道:“但他根本不会来,因为叶开的伤绊住了他。” 路小佳却道:“我很想知道到底是他的刀快,还是我的剑快。” 无鞘之剑,并不需要出鞘。 当他挥剑而出时,许多人只见到银光一点,听到剑鸣一声。 路小佳使的是重剑,因为他的手拿不起比这更轻的剑,而再轻的剑杀人十分吃力。 剑在他手中仿佛失了重量,他的手腕、小臂和大臂的协调已练就极致。并非无人看清他的剑招,而是在看清之前就没有了开口的可能。 路小佳是一介杀手,他很是了解如何杀人最快,最便捷,最狠辣。 剑锋在来者喉间一刺,只插入短短一截。再向上一挑,尸身落地。 最后一颗人头滚落,路小佳将剑插回腰间。 他笑了笑,道:“我现在很后悔一件事。” 马芳铃的脸色十分阴沉:“是什么?” 路小佳道:“没有在杀人之前洗澡!” 那间客房虽然简陋,但浴盆并不简陋。只是除了路小佳之外,不会有多少人关心澡盆的好坏。正如叶开在床上辗转反侧时,想的是他很久没有睡过比这更硬的床板了。 傅红雪已在出了门,房间里只剩下叶开一人。 当他睁开眼时,楼下的老妪就坐在他面前。 叶开平静地微笑道:“老婆婆。你为什么不在楼下歇息,非要走这么多层台阶上来看我?” 老妪道:“刚才离开的客官说,你们今晚就走。” 叶开心头一惊,道:“你是来找我要钱的?” 老妪迟缓地摇了摇头,道:“我是来送酒的。” 叶开感觉怪异更盛:“为什么送酒给我?” 老妪道:“只要你喝了酒,就不用继续躺在这张硬邦邦的床板上了。” 叶开没有应答,他目视着老妪颤颤巍巍地向门口走去,忽然难道:“我怎么没有看到你的鞭子?” 老妪身形一顿,手扶住了门框:“什么鞭子?” 叶开眯起眼:“我不知道你师从何人学得一手精妙的易容术,虽然我眼神不好,但还能猜得出你是谁。当年我师父救下的‘蛇鞭’西门柔,是你的师父吧。” 老妪缓缓地转过身,道:“果真是李寻欢的弟子。” 叶开笑道:“你是萧别离的meimei,‘无骨蛇’西门春。当年西门柔与诸葛刚一战,此后隐退江湖。有传言他收了一位弟子,那就是你,对不对?” 西门春闻言挺直了腰板,骤然高了几公分。她的手指沿着脸颊摸索,从耳际掀起一层薄薄的皮,露出原本美丽清秀的容貌。 西门春比萧别离年纪小了不少,只有三十来岁。然而到了这个年龄的女子,看上去仅二十出头,只是眉眼间有了风霜的痕迹。 西门春道:“我替你拿酒,去去就来。” 叶开道:“你为何救我?” 西门春道:“你师父救过我师父,他此生无以为报,便让我替他报答恩情。” 叶开道:“是我杀的萧别离。” 西门春含笑道:“不错,路小佳还杀了我的哥哥。” 叶开叹道:“你一定会报仇的。” 西门春道:“报恩,报仇,是两件事情。” 她从楼下抱来一坛未开封的酒,此时叶开已经从床上坐起来,靠着唯一一个老旧的枕头。 叶开的眼睛不曾离开西门春的动作。她启封后把坛子放在床头的矮桌上,没有拿杯子。 “我不喜欢被骗。” “谁都不喜欢。” “我在长安时,中过同样的迷药。也有人说替我找酒,但是我尝了一口却发现不是。” “我没有骗你。” “我知道,而且你也没有像他那样,想看一看我像条狗爬在地上。” 西门春扬了扬唇角:“我现在不想看,但是很快就想了。” 叶开向她的腰间看去,那里挂了一卷熟悉的蛇鞭,外皮泛着亮眼而毒辣的光。 这种迷药不是特制的,只是极为少见,懂得配制解药的更少。叶开凑到桌边先闻了一下,舔了一口酒,刺痛的感觉在舌尖上蔓开。这是真正的酒鬼的喝法,先让喉咙渗透酒香,再饮下。接着他才抱起坛子,仰头灌下一大口,溢出来的酒流进了他的领子。 西门春依旧满含笑意,注视着他喝下起码半坛。叶开用袖子擦了擦嘴,抬起的双眼闪着光。 西门春抬了抬下巴:“解药发作的速度还需要一段时间。” 叶开了然地点头道:“不错,我早已知道。” 西门春从椅子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我不敢违抗师命,所以替他完成了遗愿。” 叶开笑道:“你说,报恩,报仇,是两码事。” 西门春叹道:“我不想杀你,相反我很敬佩你。你是李寻欢的弟子,即使只学得小李飞刀的十分之一,也是凤毛麟角。” 叶开道:“我的腿还是很软,甚至站不稳,而你就要杀我。” 西门春冷冷地道:“等你站稳了,恐怕我就没有杀你的机会。” 叶开道:“你明白吗?就算我躺在这里,你也杀不了我。” 西门春怒道:“我只明白嚣张的人都该有嚣张的资本。” 叶开道:“我不想死,你就杀不了我。” 西门春的性子不如外表看上去文静,她已取下自己的蛇鞭。乌黑粗长的鞭子握在她手中,她的手已然紧绷。 叶开半躺在床上,没有看她的鞭子,却看着她的手。 昔年西门柔凭借使得一手软兵刃,跃进百晓生兵器谱第七位。他的蛇鞭无特别之处,用软兵器的人,厉害之处在于他们的手。控制刀剑有一套方法,每个门派都有自己的讲究。但是在江湖之上,却找不出太多使软鞭的人。精通他们挥鞭诀窍的人也少之又少,但无论如何,手都是发现破绽的源头。 西门春噙笑道:“我不愿取你性命,可惜偏偏是你要走进我的客栈。” 叶开无奈地道:“只怪我无心插柳,因为在边城实在找不出像样的客栈。” 西门春的性子很急,她并不和叶开废话,右手微微一动,长鞭甩出,直取叶开面门。 可鞭子竟只在叶开头顶卷过,打掉镂花窗格的木条,稀里哗啦一阵。 西门春面上带怒,没料到一鞭下去打空。 她右手仍甩着兵器,左手在尾端拉过,不知是如何发力,三丈长鞭在小小的房间里急转三圈,势要套中叶开的脖子。眼看就要得逞,西门春的眼中放光,大喝一声收手拽住蛇鞭。 第一鞭打在酒坛上,瓷器砰然脆裂,酒水四溢。 第二鞭落在叶开躺过的床沿,木板应声而塌。 叶开在鞭子挥到之前,向里一滚。他的腿全无力气,可手还能动。 第三鞭马上到来!叶开已被逼入床角,要再脱身只怕困难。 蛇鞭的精髓在于速度如疾风,也在于力道如重锤。当年西门柔一鞭就叫人毙命,一鞭也叫人脑袋落地。 西门春尚且比不上她的师父,可叶开当然看得出她的功夫已学得如火纯青,也看得出她是真的要夺自己人头。 但西门春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越到关键时刻,武者越不能急功近利。 长鞭突地飞出,如蛇跃起张露獠牙。鞭子扬起一记气刃,还未到眼前就将人的皮肤划伤,如刀割一般。 但也仅限于此!挥出最后一鞭后,蛇鞭软在床上。 西门春的脸上甚至来不及做出错愕的表情,她的手也来不及握住自己的脖子。她的人已僵硬地软倒在地,一动不动。 再看她的脖子,赫然插着一把三寸七分长的飞刀。 叶开的心却不比刚才平静。 西门春本无需付出生命,可她的傲慢和蹙迫却断送了自己。 叶开撕下薄被的一角,给流血的手臂简单包扎。 他望着地上西门春的尸体良久,喃喃道:“我总算明白傅红雪的话。不是你一定要死,只是这世上有了西门春,西门春就得死。” 那么前人犯下的错,一定要后人偿命吗? 路小佳看着座上的马芳铃,她似乎全然失去耐心,可表面上仍然是镇定的。 马芳铃道:“你不是白家人,也不是马家人,为什么非要蹚这趟浑水?” 路小佳道:“偷换孩子的人不是白依伶,与叶开和傅红雪无关,可你为什么非杀他们不可。” 马芳铃道:“你知不知道马空群为何要把我送走,把白依伶养大?” 路小佳不说话,于是马芳铃继续道:“马空群杀了白天羽、白天勇夫妇,梅花庵外的惨案他脱不了干系。他以为养大白天羽的女儿,就可以抵消自己心中的恐惧,以此减轻愧疚。” 路小佳冷笑一声:“这实在很荒唐。” 马芳铃道:“有时候人就是这么不可理喻。” 路小佳道:“你不恨他,却来恨无关的人,也实在不可理喻。” 马芳铃笑了笑,她遣人把白依伶带来。 白依伶并没有受到她的苛待,只是陷入了昏睡。 路小佳看了眼白依伶,道:“你给她下了很大剂量的迷药。” 马芳铃点头道:“因为我不想听她在房间里吵闹,也不想听她的哀求。你说得对,有时候女人确实很麻烦。” 路小佳冷冷地道:“不是因为女人麻烦,而是因为你恨她!” 马芳铃微笑道:“她已经没有用了,不过是个人质罢了。我现在要的是傅红雪。” 路小佳沉吟道:“所以你不杀我,是要我把傅红雪找来?” 马芳铃阴狠的神情透出一丝希冀和贪婪,她的笑容变得扭曲:“他有白家刀法,我自然要找他。” 路小佳道:“也许是你病得太厉害,才会说这样的胡话。若他能交出刀谱,那他就不是傅红雪!” 马芳铃还未回驳,眼睛便向路小佳背后望去,她发出一声惊呼:“你来了!” 她当然知道傅红雪是怎么走进来的,就算他不拔刀,万马堂的人也拦不住他。 路小佳偏头扫了眼慢慢走来的傅红雪,低声道:“你怎么一个人来了,叶开呢?” 傅红雪没有回答他,而是盯着马芳铃。 路小佳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没想到我竟有一天要跟女人讲道理。” 马芳铃狠狠地道:“你刚才就可以杀我,本不必和我费口舌。” 路小佳笑道:“我的剑只杀多余的人。” 马芳铃道:“你什么意思?” 路小佳指了指尚且昏迷的白依伶:“她要是醒了,肯定想好好折磨你一番。就这点来看,你还算不上多余。” 马芳铃怒极反笑,她转向傅红雪:“那你呢?你来了,不就是想了结这一切?就像三年前了结那点根本不属于你的恩怨。” 傅红雪的神色里带了几分痛苦,马芳铃的话毫不意外地令他回想起三年前的往事。但他很快就恢复如常,他没有直视马芳铃,而是盯着她面前的地板:“我的刀也不是用来杀你这样的人。” 马芳铃道:“我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就一定知道?你的刀,你的刀法,原本就不该是你的。用不属于你的东西来杀真正的主人,你究竟算什么?” 她故意要激怒傅红雪,但傅红雪看起来还是十分镇静自若。握着刀的手没有动弹一下,他的人如挺拔的树扎在地上。 傅红雪说话的速度和他走路一样慢,所以他极少说错话,他这次是要马芳铃仔细听清楚:“我只知道为一己之私伤及无辜的人,不配为人!” 马芳铃沉下脸色:“那你要如何,才能把刀谱给我?” 傅红雪淡淡地道:“无论如何,我也不会给你。” 马芳铃大怒道:“你若不给,我就砍下白依伶的脑袋!” 傅红雪几乎有些怜悯地看着她:“人若是愚笨到这份上,实在可悲。” 他并非和叶开一样的善人,叶开总是比他想得更多,更复杂。叶开既不想伤了马芳铃,也不希望白依伶受害。 而傅红雪并不在意这些。如果马芳铃夺得了万马堂的家业,怎样处置白依伶都无所谓,只要她不再惹是生非。 可马芳铃就是很麻烦、可恶的女人,若她不好过,别人也不能好过。叶开是白天羽的私生子,必杀无疑。傅红雪手里有天下第一快刀的刀谱,取之而后杀。马芳铃非常狠毒、残忍,可是她的脑子却配不上她的城府。 路小佳插话道:“要是你杀了白依伶,傅红雪还不给你刀谱呢?” 马芳铃不假思索地道:“那当然是杀了他。” 路小佳惊异道:“你能杀他?” 马芳铃道:“或许你们还不知道我的师父是谁。” 傅红雪却冷冷地道:“是‘银戟温侯’吕凤先。” 马芳铃的笑容扩大了:“正是,你看到我的手了。” 她的手似乎完全失去了人该有的经络血脉,表皮体现出金属一般的柔和光泽。看似柔软,却十分坚硬。 傅红雪道:“我以为‘银戟温侯’已经死了。” 马芳铃点头道:“是的,我出师不久,他就病逝了。” 傅红雪道:“实在可惜。” 马芳铃道:“可惜什么?” 傅红雪道:“可惜他老人家走了,还不知道自己教出了这样的徒弟。” 马芳铃竟没有愤怒,她伸出了自己的手,在光线之下,这只手呈现出杀人利器的姿态。 “那我更应该和你比试一场,让你弄明白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你并不是想和我比试。” “你觉得是什么?” “你从始至终,都想杀了我。” 傅红雪听过叶开说的一句话,而这句话曾是飞剑客阿飞教给他的:“若有人想要你死,你就得要他死,这其间绝无选择。” 他现在已非杀马芳铃不可。 傅红雪回头看了眼路小佳,路小佳对他笑了笑:“我出去,顺便……” 傅红雪盯着他,他只好说完:“我回去看看叶开。” 他走出去,把门掩上了。 傅红雪道:“你用剑?” 马芳铃点头道:“不错,你别忘了,我的手,和剑一样锋利!” 傅红雪从来不会先发制人。他沉默地攥紧刀柄,眼见马芳铃的一口宝剑出鞘。他只消看一眼,就知道这把剑是上乘的兵刃。只是人却配不上这样珍贵的剑。 马芳铃道:“你为何不拔刀?” 傅红雪道:“我的刀不是给你看的。” 马芳铃道:“我的剑可以给任何人看,你为什么不行?” 傅红雪道:“看过的人已死了。” 马芳铃讥讽地笑了笑,随即不再说话,而是挽了个剑花,左手捏着剑诀。 这种功夫要从小练起,马芳铃和吕迪一样,都是从七岁开始学习。她的两只手,都可以称得上致命武器。 马芳铃的剑与路小佳的相差甚远,可仍然迅速且霸道。 此时此刻,傅红雪还是没有动。他仿佛被冰冻住,只是盯着马芳铃的眼睛。 马芳铃的手比她的剑更快,剑锋虚晃一刹,左手直掏向傅红雪的胸膛。 可她没想到傅红雪的轻功并不在健全的武者之下。她的手甫一探出,傅红雪的人就腾空而起。 马芳铃心神一乱,手急朝上伸去,势要拍在傅红雪的小腿之上。 她的手指离傅红雪的腿并没有很远的距离,甚至只有几毫分。这一只银手练成,本是天下无人匹敌的利器,现在只怕成了过去。 马芳铃没有看见傅红雪的刀,自然看不清他是如何出鞘的。刀锋自上而下贯进她的头顶,又在千钧一刻收回。 这是她离心心念念的白家刀法,最近的一次。然而许多时候,机会就摆在眼前,人却没有把握的可能了。 傅红雪不再看一眼死去的马芳铃和陷入昏迷的白依伶。他重新握紧手中的刀,推开万马堂的大门。 明亮的阳光铺射进房间,地上的鲜血和尸体都被照亮。仿佛在这时,死去的人又回到尘世间。 上空有孤雁飞过,像是要飞上太阳。 边城的风很少有停息的时候,但人没有停下脚步的选择。傅红雪仍旧是一步一个脚印的,走出万马堂的领地,向那家根本算不上“好”的客栈走去。 不过傅红雪在路过一家商铺时停了片刻。 当他回到客栈时,路小佳已经处理完西门春的尸体了。他是个埋尸的好手,这种事情自然交给他去做。 叶开还是老样子,他的迷药并未完全解开,所以坐在床上和路小佳说话。 路小佳见傅红雪回来,便问道:“她死了?” 傅红雪点点头,走到叶开床前。 叶开仰头对他道:“你就这样走了?” 傅红雪道:“我应该留在那里?” 叶开摇头道:“白依伶呢?她醒了吗?” 傅红雪老实地道:“不知道。” 叶开叹了口气,明白这种事情他本不该问傅红雪。 傅红雪背在身后的右手忽然伸出来,叶开定睛一瞧,是一个小袋子,看着像女人系的荷包。 叶开犹豫地接过来:“给我的?什么东西?” 打开来只是寻常的糖果,还是给小孩子吃的那些。叶开怔了半晌,猛然意识到傅红雪竟将他的无心之言听了进去,不禁颊上发红。 叶开讷讷地道:“那日我只是随口一说。” 傅红雪道:“我也只是随手买来的。” 路小佳在他们两个中间看来看去,最后道:“也许我不该在这里。” 叶开奇怪道:“不是你说的要给我扎头发吗?” 路小佳把发带丢到叶开脸上:“现在我不想了,因为我发现还有更重要的事没做。” 叶开把发带取下来,喊住路小佳:“你上哪里去?” 路小佳笑道:“洗澡!我在这里洗也未尝不可,只是有的人不愿意,我没有办法。” 叶开夸张地叹了一声:“在街心洗澡的事你都做过了,还有什么而好怕的。” 傅红雪突然道:“叶开。” 被叫到的人“嗯”了一下:“什么事?” “你还扎不扎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