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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人》第七章【小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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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决心收孟旖晚为徒这事,李芸多少也有点讨好何思君的意思,就像她待何皎皎一样,老何的孩子就是她的孩子,爱屋及乌早已成了她的本能。她曾旁敲侧击问过何思君这孩子是哪里来的,他答得含糊,是一位老友的孩子托付他照顾。她没再刨根问底,可心里还有点不甘,便又悄悄去问老谭,老谭也对她笑笑,说是老友嘱咐来的孩子。此后,李芸便不再问了,但她认定这徒弟多半与老何的前妻有些许瓜葛。

    拜师那日何思君也在,那孩子向李芸磕了三个响头,响亮地喊了声“师父”。他挽着她的手,笑着说:“孩子给你带,我放心。”她摸摸爱徒的脸,对情人说:“小晚这孩子有灵气,能教他也是我有福。”不曾想,这声“师父”一喊就是十年,说来也是缘分,孟旖晚还旺了李芸的事业,她更红了。有人慕名来问她还收不收徒,她左看右看,挑了又挑,她总是不自觉拿那些孩子与当年的小晚比比,有的扮相更好,有的身段更好,有的唱得更好,可综合在一起却还是小晚最好。孟旖晚就成了李芸的闭关弟子。为了宝贝徒弟李芸倾囊相授,她给孩子教的第一出戏就是《霸王别姬》。

    台上的虞姬跑了,霸王愣了两秒,也跑了。

    何思君与李芸一起跑去了后台,他们看到那孩子躲在墙角,贴着墙根站着,脑袋垂得很低。李芸匆匆走过去,问怎么了,孟旖晚没说话。听到何思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这才抬起头,他想跟何老师说一声“对不起”,没想到眼泪却先滑了下来。“小晚,来。”何思君见状拉起他的手腕,领着他去了个没人的角落。何老师轻抚他的后颈,他便躲进了男人的怀里。低声的啜泣一点点钻进何思君的耳朵里,他拍拍男孩的脑袋,不停柔声安慰:“没事,没事,不过是一个汇报演出,以后机会还多的是,小晚今天表现已经很好了。”

    “何老师,我不想回上海,你别赶我走好吗?”孟旖晚在何思君怀里抬起头,被泪水洇湿的油彩斑驳着在何思君心里晕开,他想抹去孟旖晚眼角的泪,可这孩子却突然哭得更凶了。他勉强从孟旖晚断断续续的哭声中听见了一句:“他总是要我舔他哪里,我不想回上海。”

    “谁?”何思君脑子一阵嗡嗡乱响,他心疼地捧着孟旖晚的脸,问:“小晚,说清楚,谁让你这么做?”

    “是姨父。”

    不久前佟小楠还打电话给何思君,说这次放假会来北京接孟旖晚回家。

    “只要小姨不在家,姨父就要我舔他,要我摸自己那里给他看。”孟旖晚脸上的泪越来越多,情绪在崩溃的边缘徘徊,何思君手上、衣服上满是哭花的油彩,脑中的耳鸣声越来越大。孩子告诉他,佟小楠是骗他的,孟芝贻根本不是得脑溢血死的,小姨是自杀死的,因为她发现了佟小楠那点见不得人的腌臜事。小姨哭着扇了孟旖晚好几个耳光,她骂孟旖晚和他妈一样,是个贱胚子,生下来就会勾引男人,抢男人。

    “小姨那天拿了家里的剑,是真剑,在自己脖子上抹了一刀……喷出来好多血……”孟旖晚告诉何思君,孟芝贻临死前唱了一句,“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怀里的啜泣渐渐小了些,男孩依旧抓着何思君的衣服不肯松手,他嘟囔了一句:“刚刚在台上拔剑时,我想到小姨了。”

    半年前,何思君为了孟旖晚的事去了上海,回北京之前他特意去看了孟蝶祎和孟芝贻。佟小楠说芝贻和jiejie葬在一起了,在同一个公墓。他带了很多草莓,又拿上了特意从北京稻香村带来的枣花酥,这是芝贻最喜欢的点心。他想人都走了,到了那边喝了孟婆汤应该不会再怨他了。

    那年上海京剧院的表演团走了之后,何思君给孟蝶祎写了很多信,她也乐意给他回信,她说他送的胭脂很香,用起来很美。三个月后,她在信中告诉他,团里要派两个积极分子去北京学习样板戏,她很幸运被选上了,另一个是她的亲meimei,芝贻。他因为那封信开心得一整晚没能睡着觉,谭竺生一听这事更是笑得乐开了花,发小与他半开玩笑地说:“孟蝶祎这么漂亮,meimei一定更是盘亮条顺,你小子可得吃定了那只小蝴蝶,别跟我抢那叫芝贻的妞儿。”

    决定把孟旖晚接到家里住后,何思君曾埋怨过老谭,有了姐妹两人的消息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老谭看着他久久不曾言语,最后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轻声说了一句:“二十多年了,你心里还惦记着蝶祎和她meimei呢?”他至今也想不明白,为何孟家姐妹两人偏偏都只对何思君情有独钟,不论他怎么逗孟芝贻开心,孟芝贻眼里永远都只有一个何思君。

    不知不觉入冬了,翘首以盼多日,何思君与谭竺生终于盼来了孟家姐妹二人,清晨一大早他们就赶到了火车站。遥遥一望,一辆绿皮火车“吭哧”“吭哧”地驶入站来,他们二人手里拉着一条横幅:“热烈欢迎上海京剧院的优秀同志赴京交流学习革命样板戏。”人们从绿皮车里鱼贯而出,何思君的脑袋探得比谭竺生还长,他一眼就瞧见了人群中的那张脸。孟蝶祎扎了两条麻花辫搭在胸前,脖子上系着一条红围巾配着青灰色的棉袄显得格外扎眼,她身后跟着出来一个女孩,想必是她在信中提到的meimei,芝贻。孟芝贻留着一头齐耳短发,脖子上也系着一条红围巾,还戴着露指手套,不等jiejie开口,她就笑盈盈地与何思君伸打招呼:“你好,我叫孟芝贻,听我姐说你是她对象。”蝶祎红着脸低下了头,小声辩解只是普通朋友,何思君却大方地挽住了她的手,谭竺生在他边上嗤嗤笑着起哄:“我与何思君同志代表院里欢迎你们,由我俩负责把你俩安全送到宿舍楼。”

    两个男同志送的水果与点心堆满了姐妹二人房间里那唯一一张小桌子,她们兴冲冲地打开一看,有苹果和鸭梨,还有红艳艳的草莓与各式的香喷喷糕点。她们原先在上海吃过草莓,但这玩意儿产量少还贵,就算是她们家庭条件好,母亲也很少买给她们吃。眼前袋子里的草莓约莫有半斤,孟蝶祎只吃了两个,剩下的全让给了meimei。芝贻吃得嘴上挂满了甜滋滋的汁水,她手里还捏着一块枣花酥,笑着说比爹地从苏州买回来的稻香村好吃,不那么腻得慌。

    晚上孟芝贻在床上哼着小曲摆弄起了毛线和棒针,蝶祎瞧了笑起来:“以前刘妈教咱俩做女工,没见你这么上心过,怎么太阳打西边出来了?”meimei手中的活儿越来越快,她说:“思君哥和他朋友送了咱这么多吃的,我不得给他们些回礼。”她脸上神色一僵,扯着嘴角笑了笑,见此芝贻一下钻进了她被窝,笑嘻嘻问:“哎呦,姐你这是担心我抢你男人呢?你好小气哦。”

    腊月时分那条围巾织好了,下雪了,今年的初雪来得有些晚。天蒙蒙亮,孟蝶祎一把拉开了窗帘,孟芝贻探个脑袋凑过来,楼下站着两个人影,紧接着口哨声俏皮地响起。孟芝贻特意带上了那条她耗时半个月织好的围巾,她抢在jiejie前面兴冲冲地踩着雪向那两人跑过去。何思君问:“蝶祎呢?”此话一出,她脸上的笑瞬间凝固。她闷闷不乐地把围巾往谭竺生怀里一塞,他喜出望外,问她这难不成是专门给他织的,她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蝶祎!”心上人扑进了怀里,何思君把孟蝶祎冻得泛红的手捧在掌心里呵了一口热乎气,他伏在她耳边小声说今天要给她一个惊喜。她在他怀里软软应了一声,又偷偷去看了一眼meimei,芝贻嘟着嘴给谭竺生围上了那条围巾。

    那天雪下得很大,何思君跟发小带着姐妹二人去了后海溜冰。孟蝶祎平衡感不好,他就扶着她慢慢在冰上走。她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往meimei那边看去,芝贻与竺生挽着手在冰上绕着圈划,一个不留神她在冰上摔了个大马趴。何思君笑孟蝶祎是个小笨蛋,他拉着她在冰场边坐下,捂了捂她的手,又揉了揉她摔疼的膝盖,她忽然抓了他的手,问他:“思君,你觉得我meimei是个怎样的姑娘?”他笑着说:“芝贻?挺好的呀。”她又说:“我这个当jiejie的,从小就让着她,疼爱她。”说着,她笑着感叹道,“但如今有些事我不想再让着她了。”这两三个月来,何思君能感受到芝贻总是有意无意对他示好,有些事明显越了界,失了分寸。他知道她话里有话,意有所指,便亲昵地咬着她耳朵说:“就是天仙来了,也比上你一半好。一会儿跟我回家,有礼物送给你。”

    北京一下雪就变成了北平。何思君挽着孟蝶祎的手,在漫天飞雪中把她带到了自家四合院的杂屋里。只瞧他翻箱倒柜半天,最后掀开床下一块地砖,拿出了一个大木箱子,打开箱子一瞧,里面的如意冠、鱼鳞甲都是她做梦也想扮上的行头。

    “你在信里说,样板戏早就演腻了,还是想扮虞姬。”他小心翼翼地从箱子里拿出如意冠,悬于她头顶上方比划了一番,又从箱子里拿出油彩妆笔,挽起孟蝶祎的手轻轻地摇。

    “这些是我偷偷藏起来的,今天我为你扮上,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