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武神 01

    安东说村口的那个寡妇又在发疯了。

    以利亚出了修道院的门就看见村中的老小们在小声议论。见他走过，人群别过身小声嘟囔。

    看看啊，多可怜的孩子，摊上这么一个母亲。

    碧海天色就像双端市破碎的水晶消散，漆黑像一团墨泼在穹顶。以利亚回身向教会的嬷嬷告别，背起自己的小书包一路小跑踏上回家的路。已经缝缝补补的口袋中装满了嬷嬷们塞给他的小面包，还有几颗新鲜的苹果和卷心菜，这能让他和母亲饱腹多日。

    以利亚，就叫以利亚，他没有姓氏，因为他的母亲也没有。他母亲的名字谁也不知道，或许，就连同她自己也不知道。人们说她可能是双端市的幸存者，她丈夫死了，还怀着孩子就成了寡妇，悲痛欲绝的孕妇失去记忆并生下了可怜的以利亚。可能以利亚这个名字是母亲或是教会的嬷嬷们随手翻开《瑰丽格尔神话》给他起的名字。传说瑰丽格尔的第一个孩子就叫以利亚，他的同学们甚至因为这个过于“宏大”的名字而取笑过他，但很快他就用自己的拳头证明了他担得起这个名字的分量。

    以利亚已经开始上教会学校了，他和母亲住在村子最外侧的老房子里。房间破败，曾经是给禀赋者们居住的陋舍。现在魔法不复存在，那些老旧的规矩很快也被上面的人废除。他不知道有魔法的世界是什么样，只听圣教的修士们说以前可以瞬息间将信件传递出去，而不是需要送信小龙辛苦忙碌。

    老房子在以利亚母亲的打理下倒也变得整洁有序，充满了家的氛围。按照母亲的话讲，村民们愿意施舍一间房子给他们已经是感激不尽。但随着年纪一点点长起来，以利亚并不是很喜欢村民们，他们喜欢在背后议论母亲，甚至传出许多离谱的谣言。

    “你是一头龙生的孩子。”他的母亲在以利亚向她抱怨后这么说，一边说她手中不忘用锋利的小刀踢掉一只野兽的皮毛。那是一只魔法消失后泛滥的魔界飞蝠，多成群结队埋伏在以太沉积区sao扰商队。桑布雷克允许猎人们进行狩猎，并且以可观的价格收购它们的皮革，总之是一种新兴材料。村子里有本事捕猎它们的人屈指可数，不巧，以利亚的母亲就是其中之一。她擅长投掷锋利的刀，像是一只猎豹扑咬猎物。

    他是龙的孩子，以利亚已经听他的母亲说过无数遍这个答案。这就像是一个不断流传在民间的儿童故事，桑布雷克的子民都是瑰丽格尔和龙的孩子。至少他知道自己是个桑布雷克人，他金色的头发和碧绿的眼睛在这片枯燥的风景中格外扎眼。他母亲的眼睛是金色的，所以以利亚觉得他的父亲眼睛或许是绿色的。

    父亲，一个十分陌生的词汇。在他六岁之前，他母亲甚至没有向他提起过。在修道院学习前他一度以为自己是母亲独自生下来的，他从未因为自己的家庭缺少一个父亲的角色而难过。很大程度上是他的母亲过分能干，又或者她在故意隐瞒他们的身世。

    村子里的人对他的母亲不友好，但也不恶劣，多半带着一些敬畏与疏远。只有这样他们可以躲在他母亲的背后说风凉话。

    “mama，你去狩猎了？”以利亚一回家就问。

    “那些老家伙们又怎么说我？女巫？妖怪？还是无可救药的可怜寡妇？”他的母亲提着水桶擦试手上紫色的野兽血液。她的手臂肌rou线条宛如神殿雕刻的骑士塑像，与其说她是普通人，更像是一位女武神。

    “发疯的寡妇。”以利亚说，“希卡嬷嬷给我带了一些吃的回来，我拒绝了，可是她一定要塞进我的背包里。”

    “那就留着吧。”以利亚的母亲站起身，她解开层层叠叠裙子上的围裙，擦干净湿漉漉的双手。

    以利亚放下手中的背包，从里面拿出几块面包捧在手中出了屋子。破旧的棚屋临近一条狭长的小河，河水哗啦啦的声响掩盖住黑暗中的啼鸣。他吹起口哨，旋律悠长悲伤。那是母亲教给他的调子，那时候母亲的头发还没有像现在长得需要盘起来，她金色得头发垂在脸上的触感，以利亚至今难忘。掺杂在血腥气味中的温暖蜜糖，是脱离母亲zigong时的感觉。以利亚清楚得感知自己像是寄生在母亲身上的一块恶瘤，不断提醒着他们无人所知的过去被阴霾笼罩。

    白色的巨大翅膀在眼前扇动，一只半人高的白龙降落在以利亚的身边，它蹲在地上仰头看向以利亚，口中衔着一束紫色的花束。

    “晚上好，安雅。”以利亚接过花，将手中的面包放到白龙嘴边。

    龙眯起眼睛吞下一块块面包，吃完后仍不满足地在地上打滚。它甩着尾巴，露出肚子，翘起自己的两条腿，张开翅膀。

    “用面包可喂不饱她。”母亲的声音从以利亚身后传来，她提着一个木桶，里面装满了她剃完外皮的兽rou。黑夜中仅能看轻她的身形，那比寻常女性更为高大，比寻常男人更为瘦弱的母亲正看着以利亚与年幼的白龙在地上玩耍。

    白龙见了她立刻站起身，它伸展翅膀像是在模仿人类做出一个行礼的姿势。

    “吃吧。”

    以利亚看着母亲将满满一桶的rou放在白龙面前，她抚摸着龙纤细的长脖子，在它耳边轻轻呢喃哼咛，巴哈姆特的歌谣，龙的歌谣。母亲爱着龙，就像她说自己也是龙的孩子一样，以利亚也觉得自己与这些生物形同兄弟姐妹。或许他的父亲真的是龙，以利亚摇摇头，他看着母亲从龙的脖颈出摸出一样东西，皱紧了眉头。

    “那是什么？”以利亚立刻上前，“安雅受伤了？”

    “她的脖子上戴了项链。”

    以利亚听见母亲这么说。她的眉头越皱越紧，随即撂下白龙继续进食，独自走回了他们的小屋。

    母亲在水池中不断冲洗那枚被她取下来的物品，她坐在桌边，对着橘色的烛光反复端详那物品的模样。那并不像是箭矢，或许是一枚徽章，一枚奇怪的龙形徽章。接着她从衣柜最顶层的箱子中翻找着什么。她拖下木箱，打开。里面是沾满血迹和灰尘的旧衣服。

    即便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以利亚依旧能在昏暗的烛光下看清那件破旧的衣服曾经多么光彩照人。那是一件纺织工艺精湛的布甲，但在以利亚眼中那可比修道院盛放贡品的织物更加精美。这件衣服究竟是从何而来？母亲的过去究竟笼罩着多少迷雾？

    “为什么会有一样的标志？”女人皱眉，她盘在脑后的金发有些凌乱得披散下来。本想尘封在小小木箱中的过去，又一次提醒着她该去主动寻找真相。她用力将一把匕首扎进木桌，连同那枚龙的勋章一同丢弃在桌角。

    “mama。”以利亚说，“安雅还在外面。”

    “我知道了。”女人重新走到屋外，她将披散的长发重新绑起来啊。她抬起手抚摸白龙的额头，她轻轻靠近对方，闭上双眼。

    “是吗，你去了桑布雷克的新白龙城。那里有人给了你这个项链……既然你找到了新的家就过去吧，你和你的新伙伴要好好相伴。”

    白龙哼咛摆尾，摇摇头，指向它带来的那束花。

    “是谁让你送来的？”

    “你自己送来的？你已经去了很多地方……原来如此，你需要我们。”

    她捡起地上的紫色花束，仔细端详，“我会保存它的，或许它们对我知晓过去能有办法。”

    白龙安雅俯下身，露出平坦的后背，她已经被训练成一只合格的飞龙，能够载人飞上天空。以利亚抚摸着安雅的后背，他想起儿时自己偷偷爬上去被母亲抓住教训了一顿。而此时，他的母亲抚摸龙背拉住他的手。

    ＂以利亚，上来吧，安雅要带我们去一个地方。＂

    ＂什么？＂以利亚来不及反应，便被母亲搂入怀中。

    ＂飞吧，白龙，飞吧，我的朋友。＂

    以利亚听着母亲口中念诵着古老的咒语，那些旧大陆时期的水晶魔法缓缓在他们的血脉中流淌。漆黑的天空被白龙划破一道道金色的条纹，郊外的魔法生物仿佛听见了龙神的号召仰起头颅。

    他们降落在一处高地，从高山可以俯瞰整座双端市，曾经战争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一个巨大的圆形深坑处于城市的中央。

    ＂那就是我醒来的地方。＂以利亚看见母亲抬起手指向环形山脉的边缘，＂在破碎的水晶中，我幸存了下来。但我忘记了自己是谁。＂

    安雅用坚硬的龙角顶了顶以利亚的腰，他向前趔趄几步。希卡嬷嬷告诉他母亲醒来的一个月之后就生下了他。暴雨交加的深夜，孤独而单薄的身影怀抱着刚刚出生的婴儿，在白龙的庇佑被教会收留。瑰丽格尔与龙从此成为了以利亚的童年。

    ＂安雅，你为什么要带我们来这里？＂以利亚问。

    安雅张开翅膀，挺起额头向更远的地方，那是北方，遥远的桑布雷克城邦。她带着一份邀请，邀请她的伙伴成为她的骑士。

    ＂每一只龙要有一位骑士。＂以利亚的母亲抚摸着白龙坚硬的鳞片，她看向自己的孩子，像每一个母亲一样，＂她想邀请你成为她的骑士。＂

    ＂骑士？一个龙骑士？我，可，可那些龙骑士都是贵族……＂以利亚目瞪口呆，他瞪大眼睛仔细看着那只白色的龙，又看看他的母亲。

    ＂以利亚，你已经十二岁了。＂母亲蹲下身子轻轻握住男孩的手，＂你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吗？＂

    她或许是不想你离开才没有去寻找自己的记忆。她爱你，以利亚，你的母亲背负着沉重的过去。她知道自己是谁，但是她还没有准备好去面对。

    ＂希卡嬷嬷，既然母亲知道，可为什么她没有回去呢？她或许还有家人和朋友在惦记着她。如果只是因为我，那么我不就是她的累赘了？是我让她……＂

    ＂人无完人，就算她曾经是多么耀眼……如今，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母亲。＂

    ＂我担心mama，我不想让她受伤。＂

    ＂您是要我离开您吗？＂以利亚绿色的眼睛深深凝视着自己的母亲，他皱紧眉头，眼泪不自觉开始在眼眶中打转。

    ＂不是每个人都有被龙选中的机会。＂以利亚看见母亲别过脸，低下头，她逃避着凝视着她的双眼，就像过去的某次分别。

    就像是他与他的分别。

    ＂您能陪着我吗？和我一起去新白龙城。＂以利亚抓起脚边的一根木枝，＂我想，作为龙骑士的话没有人能打败您。＂

    母亲笑了，她侧过身，捡起另一枝，双手紧握那长长的枝桠，＂你父亲可以。＂

    这是以利亚第一次从母亲的口中听到父亲这个词。

    她像是从一场持续十数年的梦境中清醒过来。因为太过相似了，因为无法控制的命运齿轮，因为狄翁知道他迟早要面对越来越像他们彼此的孩子。

    以利亚见到他母亲露出微笑，那微笑神秘而深邃，直到数十年后他依旧无法读懂其中的内容。

    成为龙骑士吧，以利亚。追随着巨龙的脚步，追寻你的过去和未来。

    “你准备好了吗？以利亚？”母亲换上一身干练的衣装，身上散发着一种非男非女的气场，以利亚觉得那就是瑰丽格尔的神性。母亲扎起长发，陪同以利亚拿起骑士长枪。她高挑的身形站立在修道院的顶端，从天而降。

    如果这不是神明的力量，以利亚想没人能够成为他的神明。

    以利亚告别了自己生活十二年的村庄，骑着白龙安雅一路飞到遥远的瓦利斯泽亚北端。新白龙城位于北境与奥列夫列姆中间，并没有以利亚想象中恢弘的景象，在现任摄政王的领导下，新桑布雷克一改旧治，走向更利人民的方向。新鲜血液不断从国家各地而来，而被龙选中的骑士将成为新的龙骑士。

    “摄政王曾经也是一位龙骑士，传说他的龙战死沙场，自那之后他便成为了一名官员。”以利亚紧紧跟在母亲身边，他小心翼翼避开身边的人群。他从未在宽阔的大道上见到如此多的士兵和骑士。他们身上闪亮的盔甲令他有些眼晕。这里是新桑布雷克某处龙骑士的聚集地，只有受过专业训练的龙才能将正确的人带到正确的地方。

    安雅在军队中人尽皆知，她是逝去白龙的女儿，是瑰丽格尔的子嗣。而这一次她带着她挑选的骑士回来了。

    “是他吗？还是那个？”

    “怎么看都还是个孩子啊。”

    “或许是另一位呢？但看起来是不是有些年长，可，女神在上，我一定是眼花了。”

    狄翁走在安雅之前，白龙乖巧地晃着尾巴跟在他身后。新骑士入伍需要经过层层选拔，而队伍中最为特殊的龙骑士需要更加严格的筛选。受到龙的认可只是一部分，以利亚需要在管理新兵的长官面前一展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