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二
他独处时多了个习惯，便是摩挲着自己颈上那只项圈。用料精致，做得也漂亮，偏偏锁扣的机关是死的，唯有破坏方可取下。 只是金银交错而成，寻一把精金剪就能摆脱桎梏，但沈兰摧却把它留了下来。他在提醒自己，不可忘记，也不可懈怠，更是为了记住他并非真正胜过晏琢。 被锁住的并非是他，而是他那颗澄明无垢的心。 幼雕长的快，从不能睁眼到如今能在他手中夺食，也不过半年。为了区分，他在雕的脚爪上套了个脚环，东方宇轩教他如何喂养，沈兰摧似乎放下执念，不曾再强行闭关。 可这样一来，东方宇轩自然知道，沈兰摧仍是没解开心结。沈兰摧的武道与他不同，忌骄忌怠，最忌讳的，便是心有畏惧。 一旦他生出迟疑犹豫，有了恐惧退却，今生止步于此，也未可知。作为师长，东方宇轩自然是不忍见弟子落得如此下场，他明里暗里地问，沈兰摧沉默不语，他也只好作罢。 放飞时见他迟疑，便想趁机开解，不想沈兰摧走到崖边，抬手就把幼雕扔了下去。 “不怕摔死？” 沈兰摧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回道：“摔死的雕，与鸡冢何异？” 东方宇轩准备好的道理咽了下去，他发现沈兰摧不是对自己的武道生出质疑，更像是，在逼迫自己接受一件事，而这件事对他而言，难以和解。 他当然想不到会有人拼着性命不要，就为了给沈兰摧的心境上留一道瑕疵，逼着他时时刻刻不能忘记。 晏琢太了解沈兰摧了，他不会多留一分心思一个眼神给手下败将，却更不能接受自己以这样的方式去赢。 万花谷的人已经寻到这里，就算沈兰摧认输，他那些同门也不会善罢甘休。既然如此，他总是要离开，那么自己如此成全，想必他心中应是感激不尽。 杨沛战战兢兢地跪坐在厅中，将凤鸣秋梧捧在手中奉上，这一年他在外奔波，眉目间稚气已然褪去，彻底成了个风姿翩翩的少年人了。 晏琢的心情居然不错，杨沛缩了缩脖子，他回来时特地打听了一番，他不在的时候，晏琢那里可曾发生过什么事。 晏琢那时给他的考核极为简单，让他自龙门取一样旧物，便算通过。他那时觉得晏琢只想将他打发出门，随意指了个明目。没想到他带着凤鸣秋梧，一出千岛湖，出了长歌门的管控，就被人盯上了。 凤鸣秋梧是把名琴，也是名剑，曾为晏琢所有也不是秘密，如今时隔多年，有人带着凤鸣秋梧现世，迅速掀起了一阵风浪。 晏琢的朋友少，仇人却数不过来，其中有当年被他屠戮之人的亲朋，也有无辜受了牵累的江湖客，更有人浑水摸鱼想要得到当年闹得腥风血雨的那张藏宝图。 杨沛已经数不清自己这一路遭了多少回截杀，生死关头不知遇了多少，这才知晓自己企图帮沈兰摧出逃的事彻底触怒了他，晏琢就是在借刀杀人。好不容易囫囵回来，他和晏琢脆弱的师徒关系岌岌可危，是以再不敢去触他的霉头。 “是发生了两件事。” 长歌门的学业繁重，诗赋雅集最为常见，赏风弄月更是不稀罕，只有武道擂台少开，只因门中弟子多自恃文人，并不喜以武论输赢。 韩非池开了次擂台，沈兰摧输了，晏琢出面打断，不意外。杨沛点点头，问他另一件，仍是擂台，却是晏琢与沈兰摧，令人惊讶的是，晏琢输了。 “不可能！” 杨沛想都不想便反驳，那弟子一愣，笑道，不信算了，还是生死擂，晏师叔被捅穿了胸口，养了许久呢。 沈兰摧用什么伤了他？刀？剑？总不会是那支笔？ “那我师父……沈大哥……后来呢？” “沈师兄打完擂台就走了，说也奇怪，他和晏师叔形影不离，怎么突然反目成仇了呢。” 杨沛吸了口气，暗道一声吾命休矣，几乎想要离开，当做自己不曾出现在此，过个十年八年再回来。 但晏琢在他一进门就得了消息，已经派人来催了。 “师父，弟子幸不辱命。” 凤鸣秋梧递出去，晏琢没接，只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放下。杨沛从怀里取出个圆筒，一样捧在手上，晏琢盯着它看了一会，也没接，让他放下。 “没死在外面，还不算太无用。” 杨沛苦笑：“托师傅的福。” 若不是凤鸣秋梧太过扎眼，他哪用得着九死一生，一整年奔波在外风餐露宿，几乎没有一晚能安生休息。 晏琢哼笑一声，他当然能猜到杨沛这一路如何，虽然神兵能保他对敌时不为兵器所制，却给他带来了更多的危机。 “既然如此，你便可出师了。” 杨沛一愣，没想到晏琢今日如此好说话，他本以为晏琢会翻一翻旧账，为难他一番，立时心里泛起嘀咕，没有去应他的话。 “可是弟子何处做的不周？” 晏琢低头看他，似乎对他多出来的两分沉静十分满意，将茶杯搁了，随手拿起圆筒在手上转了两圈。 “你应知我非善类。” 这话不好接，杨沛没吭声，拜在地上，等晏琢继续说下去。 “日后行走江湖，我的名号，只会让你倒霉，半点荫蔽也无，师徒缘尽，于你才是最好。” 他在晏琢身边，也有七八年了，他能听出晏琢这番话不是玩笑，却不知为何突然做出如此决定。总不会是突然良心发现，认为自己受他连累，想要补偿一二。 “弟子绝无此想！”他心念急转，恳切道：“师父待弟子恩重如山，外人如何评判与我无关，只求师父留弟子侍奉左右！” 不知哪句话惹了他发笑，杨沛伏在地上，冷汗湿了整背，晏琢连笑数息，才清咳一声。 “脸皮见厚，罢了，起来。” 杨沛这才松一口气，无论晏琢是否要与他划清关系，他带着凤鸣秋梧出的门，便是他十张嘴，也解释不清，不如就抱紧了晏琢的大腿，虽然他这师父喜怒无常，但对于自己人，还算得上护短。 只有一条，不可欺瞒背叛。 想到这他真正回过神来，掌心湿的几乎握不住杯子，方才晏琢那一番看似良心发现的话，不过是一个试探。 他若顺着晏琢的意思，与他断了师徒情分，日后他在外因晏琢再遭什么追杀暗算，晏琢绝不可能为他出头，只会冷眼旁观。 想到这他忍不住苦笑，本以为这些年能有两分情谊，然而在晏琢眼中，再牢固的关系，也是不可信的。他忍不住暗想，就这般薄情寡义，活该沈兰摧不要他。 “还不跟上，等我请你吗？” 他一时出神，晏琢已经向外走，杨沛赶快告罪跟上，出门前回头一望，竹筒和凤鸣秋梧，都扔在那里，而晏琢身后，空无一物。 倒是头一回见晏琢不带武器，他的手在袖间一动，琴弦还未滑出，晏琢便微微回头，对他笑了一笑。 杨沛老老实实地低头，跟着他往楼下走。 他知道晏琢收藏极多，天材地宝，金银玉石，更有些古玩字画，都随意堆在一处，唯有几张琴摆在架上，不见半点浮尘。 “挑吧，答应你的。” 杨沛愣了一下，想起晏琢当日对他说，若活着回来，便送你件更好的，他对凤鸣秋梧有意，刚露出一点意动，就被晏琢打消了。 要送给兰摧的，你想都别想。杨沛点头应是，心想他未必肯要。 他在几张琴之间犹豫不决，琴是好琴，需得一一试过，晏琢瞧着他欣喜之态，心下微动，便问道：“神兵利器，便可令人欢喜么？” 杨沛心道晏琢坐拥宝山，又万事不上心，自是体会不到此等快意，斟酌着回道：“自是如此，宝剑赠英雄方为美谈。” 晏琢笑了一声，转身离开，让他慢慢挑选，若是都不趁手，再上来与他商议。 杨沛如今不过初初碰到武道边缘，还不到物我两忘的程度，只觉得哪一张都极好，最终才恋恋不舍地择了一张碧色瑶琴。 “月浸泉山？”晏琢挑了挑眉，让他收好，自己拨着凤鸣秋梧，发出几个不连贯的颤音。 “等等。” 杨沛停步转身，下意识摸了一下琴身，难不成晏琢反悔了？晏琢嗤笑一声，抬手又是一拋，杨沛慌忙接住，只觉晏琢对待半身一般的兵器，实在过于随意。 而接下来晏琢的话，让他下意识抱住了凤鸣秋梧，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晏琢大约真的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