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1)

    遇见中也那天小林二十三岁,是刚开始就读于帝国大学法国文学专业的学生,有一点不打紧的属于东京人和文学青年的小傲慢。纵使知道热爱文学的青年才俊都汇往东京产生强大的人才效应,他坚信自己剖析一切的冷静眼光不会输给任何人,并且不会输给任何人的信念又反过来增强了他的冷静。

    所以遇到中也的时候,小林以为问题不大。

    各路青年文化爱好者齐聚一堂的文学沙龙,一个跳脱的、毛茸茸的浅色发顶在人群中窜来窜去。

    “啊……”人一多了有些热,三两散落的小团体各围着一个中坚侃侃而谈,消磨了他大抒己见的欲望,愈发显得那颗橘色脑袋碍眼。小林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预测这次并不美妙的聚会会是一个败兴而归的结局。

    同行的朋友却在那颗橘色脑袋掠过两人身旁时探手,一把抓住作乱者的肩膀。后者一愣,乖乖地被捉到小林面前,像只好脾气的猫。

    “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中也,中原中也,山口县出身,刚刚上京。”共友如此互相介绍,强行把他俩拉到一起,“这位是小林秀雄,帝国大学法国文学专业二年级,本地人。”

    听闻小林同样喜欢诗歌且修习法国文学专业,迟疑伸手的猫露出浅浅的笑意,握上他的手的动作果敢许多:“你好,我是中原中也。”

    “我是小林秀雄。”小林同样打量着对方。

    刚才就注意到他了。橘色鬈发簇拥着一张巴掌大的桃心形小脸,蓝宝石颜色的眼睛通透得没有一丝杂质,像猫科或是鼬科动物的眼睛那样机灵,总是满不在乎地四处张望,间或被什么东西吸引了兴趣,便闪烁起好奇与警惕夹杂的光辉。幼时家里养过的橘猫也是这副冒冒失失浑不在意的样子,爪子欠嗖嗖地挑逗炉火,不幸燎着尾巴,又气又急地吱哇乱叫。

    握上那只手时,小林没有愉快或是什么别的情绪,只有未知的预感压向心头,他奇异地直觉未来一定会和中也绑在一起。

    只是因为被迫和看起来相当麻烦的家伙成了朋友吧。

    不过当中也用浓缩海洋般的眼珠透过睫毛睨向他时,他想他的确遇见了命运。

    中也是个奇妙的人。直率又轻薄肆意,咄咄逼人又毫无心机,无所顾忌挥霍他的美艳和才华,诗意在他的橘发上熠熠生辉,像是万圣节派发糖果随便混杂了鱼目和珍珠,于他而言世间一切都没有价值。他那灿烂的天赋和将所过之处引出一场飓风的动物本能,如同十九世纪天才诗人兰波初次登场,让小林既害怕,又自惭形秽。

    开始是被中也的美貌吸引了,但是渐渐的,小林沉迷于发掘中也金子般的诗心。为了能将中也的一副心肝剖出来寸寸观摩,小林自己也不得不常常剖开胸膛以示诚意。在外人看来,就是这对无论外貌还是性情都格格不入的年轻人迅速相熟起来,互相引为知己。

    那时小林还不知道,过度交流会诱发多么可怕的危险。他们都还没有能力承受坦诚相待具备的巨大能量,也不知道这种行径会将他们带入地狱。

    率先承受不住赤裸所带来的不安的一方,是小林。

    正如喜欢中也的人与讨厌中也的人一样多,小林对他怀着一半的喜欢与一半的厌恶。相比老老实实读文学专科的同龄人,中也太出格,也太纵情声色,熟稔于男女之事,他那一切理应也终将堕入虚无的主张,有着让人既想退避又忍不住靠近的中毒性,如同一盆冷水泼向同道者们整治江山展望全球的热情。追逐新鲜刺激的感官体验也不是出于无知,而是已有的经验无法包覆超前的思想。尽管中也看起来总像个孩子,讨厌他的人也不会觉得是孩子被玷污了,而会觉得是他玷污了孩子这个概念。

    “这是早熟所致的不洁。”

    听完小林转述关于自己的风言风语,中也的眼睛狡黠地弯了弯。

    不洁吗?观念里乍一引入前所未有的描述,小林讶然。

    现代都市里都是衣冠济楚的文明市民,粗服乱头袒胸露乳有被当做流浪汉的嫌疑,但没有人会用相同的条规苛责一只橘猫,猫本来就是不需要穿衣服的。尽管如此,一只小兽物沿着京急本线的购票队伍迈起猫步,本身就是极为不妥当的地方。这么说来,那些或打趣或诋毁的闲话,都是对这份不妥当的抵抗。中也更应该在乡野间奔跑。

    “中原君为何上京呢?总觉得中原君像个小动物呀。”

    他们并排就坐在居酒屋的吧台,以小林高出中也许多的身材,刚好能把中也的所有表情尽收眼底。

    “小动物,我吗?”中也托着下巴笑起来,颊边水蜜桃似的腮rou从手掌边缘溢出来一点,娇憨得不得了,“很像吗?”

    中也仰视着他,酒醉的蓝眼睛扑闪了一下,忽然张嘴啊呜一口咬在小林端着酒杯的手腕上,小林躲闪不及,酒杯翻倒泼了他俩一身,中也还不松口,雪白的小小贝齿啮着小林的手腕,说话含含糊糊:“这样是不是更像了?”

    恼人的热度从被中也含吮的腕骨处延至全身。中也仰着桃心形的小脸望他,笑眯了一双蓝眼睛,从敞开的衣领隐约瞥见他雪白的颈子,细细的筋脉和小骨头正害羞了一般抽动着。

    那副样子,让小林非常、非常……想与他接吻。

    小林悚然甩掉不切实际的幻想,连连告饶,中也才慢条斯理地松开嘴巴。

    “想成为诗人才来了这里。”中也沉着眼眸摩挲小林手腕上的咬痕,话音和强硬的力道一样毋庸置疑。

    “我是无论如何都要成为诗人的。”

    中也有着一般文学青年不具备的坚定,缓解了小林内心深处的迷茫。小林笑起来,重新斟满了酒,喂进中也总是语出惊人的小嘴里。

    精神上无以为家的焦灼在中也身边才能平息下来,即便清楚这是饮鸩止渴,小林依然放弃抵挡两人之间的黏性。

    “小林……真是很好很好的人。”中也酒量酒品都很差,但只对小林一个人不会挥舞拳头,这份特殊性让小林很受用。

    中也烂醉如泥,潜意识里认出这是照顾自己的人,举到空中的手放下来,改为拉住小林的衣袖,娃娃脸笑得很傻:“我们一定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小林屏息,感到心脏轻轻动摇着,他的生命也被那蠕动的娇嫩嘴唇主宰了。

    “你太容易相信别人了中原。”

    小林想要责备酒醉的中也,他的天真叫人喜欢又叫人恼怒。为什么恼怒呢?小林害怕他的天真会给他招致伤害,但是他受伤害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扶中也走出居酒屋的门槛,乌云背后的月亮散射着淡淡的光,使得梅雨时节阴沉的天空明亮几分,但那近在眼前又无可追寻的光更让人难过。细雨落在呢子大衣的绒毛上,像结了一层白霜,小林不以为意,不知不觉间湿透了衣裳。

    低头看去,中也吧嗒吧嗒小嘴,很安全地睡在他怀里。

    唉,说不定我爱他呢。

    这一天,小林被滴滴答答的春雨淋了个透湿,一如被无望的爱意扑了个满怀。

    他只能回应中也的话。

    “啊,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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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初的中也,一个只与文字打过交道的纯净少年。

    “……如果那天我成功带走了中也,中也就会是这样子吧。”魏尔伦满腔惆怅与感慨交织。

    我只会被你的奇葩三观教育成和你一样的怪人吧!中也想这样吐槽,目光却直愣愣盯着屏幕上的少年——那就是我,是另一种可能性的我。

    以第三视角审视自己,是绝无仅有的体验。

    所有人不得不承认,那个少年很可爱。

    目送着相持相扶的两人淡出视野,森鸥外缓缓开口:“小林君,这和你的说法有出入吧。”

    这话唤回了众人沉浸在剧情中的精神。小林挑起一边眉梢:“嗯?”

    “你所说的‘上辈子’误导我们以为你和中也都是曾经在这个世界生活过的人,实际上这段记忆并不属于我们所在的世界。”太宰接话,脸色不太好看,“这个世界不存在你记忆中的那些文学家。”

    “是这样没错,但中也还是我的中也。”小林无所谓地说,有些不情愿长篇大论,为了让众人明白还是解释道,“这和平行世界的机制有关,这个世界的人类都是平行世界同一个人的锚点……”

    在场知道“书”的两人眼色微不可见的凝了凝。

    中也不知道内情,出于危险直觉连忙捂住了小林的嘴:“回港口mafia再说!”接着被小林感动的眼神羞红了脸,实话说那两个和他们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相处起来性张力很强,中也自己都差点被误导,以为他们曾经相爱过。

    “好吧,我不多说。举个例子大家就明白了,”小林耸了耸肩,面对众人,“中也被我比作的那位兰波,在巴黎结识了另一个大诗人魏尔伦。魏尔伦被他的天才吸引,抛家弃子,出走伦敦、比利时,过了两年的共同生活,这是那个世界二十世纪欧洲文坛最为惊世骇俗的败德事件。”

    以为屏幕里的诗人兰波是凑巧同名的魏尔伦瞪大了眼睛。

    小林看在眼里,同情道:“看来这个世界你们的爱情也很艰难。”

    “兰波已经被我杀了。”中也揉了揉眉心,阻止小林的扎心行为,“少说废话,继续看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