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岁伊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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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节快要到了,街上热闹起来,多是来置办年货的,预备着阖家团圆,也是一年到头的休憩。只是凌雪阁不得歇息,越到了这样的时候,越是需要盯得紧些,不容有失。叶景逸前些时候便走了,寻了个稳妥的法子,平平安安地把人送出了城,一路往江南去。 叶景逸一走,洛阳城的那处宅子便空置了下来,无人进出,冷清得很。谢焚瞧着,心里暗暗觉得不快,于是随着他师兄偃别回了阁里住,这几日更是忙得昏天黑地,都没怎么沾到床榻睡上一觉。 叶景逸报平安的传书久久不到,谢焚平日里忙着出各种任务,还要留意这事,等得惴惴不安,差点要跑出去自己拦信鸽,最后还是悄悄去问了他师兄身边那个格外漂亮的衍天,能不能为他算一卦。 算卦倒是小事。不过眼前的小杀手端着一副冷酷的样子,请求的语气倒是很迫切,无所适从地透露出一点情意软绵的隐忧。萧月痕哭笑不得,偃别明明同他说,自己家的这个小师弟,年纪轻,他们看得紧,对儿女情长一窍不通,性子又冷硬,必不会让人轻易哄走了。如今看来偃别的算盘全打错了,萧月痕一边想,一边辨清楚了凶吉,给了那孩子一个平安的准信,安慰他放心,暗暗叹了口气。 谢焚收到那封等了许久的传信时,已经是除夕当日了。凌雪阁弟子大多都是些无家可归的人,入了阁生死与共,彼此之间更胜亲人,过年自然趁着机会一起吃一顿年夜饭,只要手上没什么要紧的任务,大家都要来聚一聚。他手里正端着一盘羊rou卷,穿过笑闹的人群放到桌上,就瞧见偃别从外面进来了,手里举着封信。 “我先去帮忙,你坐下来歇一会儿。”偃别把信递给他,瞧见他眼底尽是疲惫的乌青,又说,“你很久都没休息了。” 谢焚点点头,往墙边一靠,就几乎是有些急迫地拆开了信,看到藏剑少爷写第一句话,便是“思君饱暖,好眠与否?” 他把这八个字细细嚼了嚼,只是舍不得咽下去。眉间的冷肃叫这一句话春冰化水地揉软了,心头一瞬擂鼓似的狂跳起来,胡乱地把信折了掩在怀内,挤出去找了个角落才又小心地展开。 那封信写得絮絮,字迹端正漂亮,是一路回江南的见闻,洋洋洒洒,想来是路途中所写。也有风波,所幸是化解了,只是耽搁了些时日。之后想是已经回了藏剑,事务冗杂亟待处理,便简短起来,只写了一点风物年俗,琐碎家事。最后一句,是问他洛阳城何时能见到春色。 他把那几张薄薄的信纸捏在手里,恍惚之间心脏被攥紧了,软痛地淌出水来。没看够似的,移不开眼,行句间风流落拓,写意温柔,有北境萧寒饮冰卧雪,也有一苇横江白鹭惊天。好像能窥到藏剑公子一路江湖仗剑,逍遥如风的样子—— 他几乎想现在就寻纸笔来,许多言语一下子涌上,临了都哽在心间。思念是惨淡山水,他攒的太多,倒出来只剩苦楚。想了想,他决定只要一句。 他不通诗文,吴钩台的任务不需要什么笔墨功夫,平生第一次为了几个字冥思苦想,谢焚觉得还是杀人更容易些。 除夕夜的洛阳城在此时飘起小雪,他抬眼去看,指尖捻着冰凉融水,在寒夜里一个人把信翻来覆去地捂热了,才心满意足地折身回屋。他一推门,耳边涌入难得轻松的笑声,桌上热气蒸腾,灯火通明,把一众凌雪阁弟子的身影映得很亮,如同滔天火海。有人在谈论任务缠身的同僚,盘算着带几个饺子,二十个够不够?立刻有人接话,说太少了,师弟你这是喂猫崽哪?引起一小片笑声。还有人在为了盘子里最后一块点心争执不休,两双筷子碰出清脆的响声。今夜没人谈论明日生死,今夕祸福,他们债台高筑,难以偿还,就赊欠这一夜,几个团圆安乐的时辰。他眼睫上还笼着融化的湿意,视线有些恍惚,却在那一瞬间明白了要如何落笔。 外面下雪了。他开口,在欢呼散开的人群中挤到偃别身边坐下,自然地从师兄手里接过一个盛满了各种吃食的碗,胸腔里跳动得很暖热。 “师兄,”偃别瞧着他的小师弟头发湿漉漉地带着寒气,眼睛却很亮,柔和地弯了弯,露出个罕见的笑容来,看着很高兴,“新岁平安。” 回信是连夜发的,时辰太晚,精密坊的鸽子困得打盹,谢焚拎起来一只的时候还在惊惶地扑腾翅膀。到最后,还是没舍得太简短,信尾乱七八糟地写了许多笔,最后能看清楚的只有两个字,“想你”。 新年过得很快,一切又回了正轨,凌雪阁的差事照常,倒是没有那么忙碌了。 谢焚刚刚结束了当值,回了住处,偃别和萧月痕都不在,难得清闲,他在屋内坐了坐,忽然想起那所久无人居的宅子,鬼使神差地想去看看。 虽是有一段时日不曾有人居住,但谢焚寻了人每月打扫着,倒也不至于落灰,只是没生着炭火,天气又寒,屋内结了冰似的清冷。他习惯了,不觉得,随意转了转,坐在床侧开始出神。他们曾经在这张床榻上做过许多事,叶景逸临走那一天晚上,在床头放了鲜艳的贺岁庚贴,凑过来吻他。最后他哭得眼前模糊一片,在接近空白的高潮里听到门外不合时宜的爆竹声音,叶景逸把他按在窗前一下下深重地顶进去,在他耳边轻声说,新年快乐。快死了,真的。他失神地攥紧了身后的一截衣摆,透过泪水看到烟火绚烂的天幕。 门外有细微的响动,将他沉沦飘散的思绪拽了回来。杀手的直觉总是敏锐的,迅速放轻动作敛了气息。这次出门他没带着显眼的链刃,身上只有一柄短刀,但此地狭小,有好有坏——他侧身抵在门后,沉静地垂下眼睫,计算着出手的时刻。 那脚步声愈来愈近,他忽然觉得熟悉,但又不敢确定,只得收了收那个一击毙命的狠厉起势,换成一个便于胁迫刺探的动作,侧耳去细听。 门被推开的那一刻,鼻尖充斥着熟悉的浅淡香气,他抬眼便撞上藏剑公子惊讶的神色。 相别数月,叶景逸好像更清俊漂亮了些,穿的一身轻贵的狐裘,珠玉宝石把长发束起,在额前蜿蜒出一枝金雕的银杏,衬得眉目精致无方,像只剑骨横陈的雪鹤。 “公子……?”那一瞬间足够抵上要害,他硬是在半路上收回刀刃,语无伦次道,“正月都还没——”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骤然拉入了一个软热的怀抱里。 “又瘦了些。”叶景逸手一扣,轻而易举地把那截腰身握在掌心,低声道,“有没有受伤?” 怎么可能没有?任务途中受伤对于他们来说再平常不过。谢焚低头往他怀里蹭,含糊其辞地哼了两声。 “山庄里没什么事,小锦也很好。”叶景逸把人抱得更紧些,就嗅到了发间淡淡的血腥尘土气。声音仍然是秋水似的温润好听,带着笑意,“早些回来,等不及要看看我的小豹子怎么样了。” 叶景逸说得轻巧,实则离了洛阳城便忧心不已。他一路上并不太平,凭借着凌雪阁暗中遣人护送,倒也有惊无险。回了藏剑,才急急传书到洛阳。年节通信不便,他耽搁了些,谢焚的信来得就更晚,又只言片语瞧不出别的,他知道凌雪阁差事危险,死伤乃是常事,更是难熬。要紧日子一过,便匆匆赶了回来,丢下一个还有些茫然的叶锦在山庄里。至于叶风泽这个散漫惯了的哥哥——随他去好了。 什么都要他cao心。尤其是眼前这个,试图用小兽撒娇的手段蒙混过关的小东西。叶景逸顺着后腰往上摸,轻轻按过那一节凸起的尾椎,像是豹子尾巴根的位置,在他手里轻微地跳了跳。 “动什么?尾巴翘起来了?”叶景逸这话像是训斥,只是含着调弄的笑意,却轻而易举烧红了怀里人的耳尖。他把这一切婉转含蓄的情动都看在眼里,手臂收紧了,抚上那段流畅的后背——不知道碰到了什么地方,小豹子没咬住闷哼,额头上的冷汗一下子渗了出来。 “……装糊涂。”叶景逸把人松开,捏了一把心虚小动物苍白的脸颊,冷声把院内候着的下人们叫了进来,吩咐他们着手添置炭火。 炭火是上好的,叶家的人手脚也利落,屋内很快暖和了起来,烘散了数月无人居住的冷意。 叶景逸把狐裘解了,眼神停在谢焚那一身略显单薄的阁内制服上,唯一可以御寒的部件看起来像是那条红色的围巾,在洛阳城毫无顾忌的寒冬里有些可怜。“脱了,让我看看。” 谢焚起初是犹豫的,只是睁着那一双类兽的漂亮眼睛看叶景逸,不过藏剑少爷面无表情,从衣袖里摸出来一只小巧的瓷瓶,冲他抬了抬下巴,是无声的催促。 围巾落下,接着是衣料,染血的绷带,那段伤痕累累的脊背暴露在空气里的时候,叶景逸的呼吸都停了一瞬。那些崭新的,还来不及愈合的伤口,外翻着皮rou,扯出狰狞的血痕,把他惯常的平静一举打翻了。他慢慢吐出一口气,几乎不敢伸手触碰那样触目惊心的交错痕迹。 叶家的二少爷,从小被保护得很好。娇气,矜贵,不想习武便不用了,铸剑太累,也不愿学,只有一身浅薄的皮毛功夫,叶风泽总是看不下去,要训他,但这个幼弟小脸一皱,又舍不得。年轻时候由着他放浪轻狂,在莺飞蝶舞的扬州城赚来了个说不上好坏的风流名声。好在他是个天生经商掌事的好材料,聪明伶俐,又善于笼络转圜,也能打点几分家业。直到那一年战火四起,叶家横生变故,他怀里紧紧抱着尚且年幼的堂弟叶锦,在哀鸿遍野中不知所措地躲在叶风泽身后。最危险不堪的家业全落在了他的兄长身上,他收敛起一切心思,接手了叶家在明面上南来北往的生意。其中的诸多酸楚非旁人不可体会,到如今他也算是可以独当一面,可是谢焚总是会露出那样狼狈惨烈的伤口,就像叶风泽刻意隐瞒的伤痕,其程度更甚,他面对这些时依旧不知所措。 洛阳城的春天什么时候来?叶景逸想起谢焚的回信,“野火春生”,短短四个字捏在手里,他指尖都泛白。他知道谢焚就身处于这场永不停歇的大火中——他的小豹子是淬炼了一身筋骨,夜色里的凶兽。若是火舌席卷的大厦将倾,在这样燃烧殆尽的春天里,他只能是一意孤行的草木,无力阻止一场义无反顾的投火自焚。 谢焚这个名字寓意昭彰,他念了念,找不出一丝平安善终的意味。而他不过是离开了短短的一段时间,再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他的小豹子在寒冬里身形单薄,袒露出愈发层叠深刻的伤痕——鲜血淋漓地刺痛他的心脏。 只是他的小豹子好乖好乖。谢焚背对着他,坐得很端正,双手就放在膝盖上,像只小动物。 他手上沾了药,抹上去的时候一定是痛的,可是谢焚一动不动,安静地垂着一段柔软的脖颈,似乎轻轻一拢就能折断在手里,生命本来就如此脆弱。 他有些找不回自己的声音,特意放轻了力道:“痛不痛?” “不疼。”谢焚眨了眨眼睛,像是强调,语气又笃定了些,“真的。” 叶景逸没说话,凝着一对好看的眉,手上只是继续擦药。小豹子叫这份沉默逼得坐立不安,按下了他的手腕,急迫地转身凑上去亲他,小兽似的伸舌舔开他齿关,又软软地缠上他的舌尖,是尚不熟练的讨好。他叹了口气,把手里的东西扔在一边,捏着人的下巴吻了回去。 谢焚叫他亲软了,没骨头似的往他怀里倒,声音含糊地向他道歉,说我错了。叶景逸已经把人前胸饱满柔韧的肌rou摸了个遍,听罢挑了挑眉,问道,“怎么说这个?” 小豹子乖乖趴在他肩侧,小声说是一个衍天宗告诉他的,说若是想哄人开心,不管遇着什么事先道歉,总是没错的。 “……那你怎么错了?”叶景逸有些想笑,但忍住了,仍旧端了一副平淡的语气,像是真的在诘问些什么,倒是把张口就说的小豹子问得哑了,手指绕着一缕他垂下的长发,“不知道……” 叶景逸笑了笑,“那好吧。”他停顿了一下,话锋一转,刻意说得无辜,“我不能原谅你。” “……”谢焚从他怀里仰起下巴,看起来比他还不知所措。 “要做点什么吧?”他好心地提示道,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唇瓣。唇色浅红莹润,是小豹子自己贴上来舔湿的,“刚才不是做的很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