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千里寻梦下江南(下)
接下来一个多月,刘希淳几乎是马不停蹄,直奔南京。数十日的相处下来,老欧也大致了解了此行下江南的真正目的。 面对这个亲如叔伯的老管家,刘希淳很是放心,倒是老欧听了似乎不觉惊讶,这令刘希淳有些意想不到。 到了扬州,他们改行水路。大船在平静的湖面上缓缓行驶,一弯新月掛在天心,浩瀚苍穹星辰璀璨。 刘希淳独自佇立在船头,望着天上皎洁的玉盘,忍不住将腰上的紫竹簫抽出,但却迟迟不持至唇边。 看到圆月高掛,想着此时她肯定也正望着夜空,两人虽然赏着相同的月,披着同一色月光,但遥隔千山万水,刘希淳不禁回忆起两人初次结缘的那曲「春江花月夜」,心中愁情更浓。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他忽然听到一声叹息,刘希淳转身一看,只见老欧1手拿着壶陈酒,另一手向他挥了挥,示意请他过去。 刘希淳随着老欧进入了舱内,只见老欧将酒倒入两个碗中,向刘希淳道:「公子,可否与小人共饮?」 刘希淳连忙道:「当然可以。老欧,在我心里,您就如同我的长辈,可别再自称小人了。」 老欧坐了下来,笑道:「是的,公子。那既然您将我视为长辈,那请容老欧托大1回,毕竟我也算是从小看你长大,有些事想和您好好聊聊。」 刘希淳也坐了下来,抿了抿酒道:「愿闻其详。」 只见老欧缓缓地道:「公子,您刚刚为何在船头站了半天,却迟迟不吹奏拿在手中以久的簫?」 刘希淳面色凝重地道:「这…我不知道,这半年来每当我想吹奏时,总有一股压力使我犹豫。」 老欧叹了一声后道:「其实当我那日收到那洛姑娘给您的信时,就大略猜出来了。您可知,这半年来整个府里都是死气沉沉的。不只是缺少了您的簫声,而是因为昔日那个自信从容,一直让我们引以为傲的主人消失了。」 刘希淳听了一颤,随后叹道:「唉!竟有如此明显吗?但我早已恢復了,不然也不会下定决心至江南来…」 老欧摇摇头道:「公子,恕我冒犯,您若是真放下了,刚刚就不会心有罣碍无法吹奏。您若是无法完全不顾别人的眼光,回京后的未来,便无法全心全意的和洛姑娘站至同一阵线。要是如此,那么老欧只好直言劝戒,您还是别赎洛姑娘了,免得两人徒增痛苦。」 老欧知道自己这话有些踰越了,但相比让刘希淳继续迷茫,他选择长痛不如短痛。 刘希淳不发一语,饮至碗中酒罄之后才道:「那么我娘呢,她可知道这事了吗?」 老欧摇摇头道:「全府上下都知道您是夫人的命根子,哪敢将这事跟她说。即便夫人问起为何许就不见你吹簫,凝月凝雪也以您近日公务缠身瞒混过去。」 老欧将碗中残酒1饮而尽,向刘希淳鞠了一躬道:「老欧实不忍心再看公子如此挣扎徬徨,老奴在这藉酒代王府所有下人向公子表态,不论您如何抉择,大伙儿都全力支持,毫无怨言。只求您爱惜身子,不要有所顾虑,劳形伤神,再让老夫人担心了。」 他叹了一声后继续道:「因为像公子和老夫人如此仁厚的主子,在京中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第二个了。」 刘希淳先是怔了一下,随即笑道:「没想到我自以为隐藏的很好,却还是害得这么多人为我担心。好,我答应你们!自现在起,我发誓,从前那个广陵王刘希淳回来了!」 刘希淳想通了,为何要花这么多心思在那些讨厌自己,憎恶自己之人的想法上呢?看着身边还有如此多的人在意自己,为自己着想,刘希淳顿时觉得生出了源源不绝的气力,多日来压在心中的大石似也无影无踪了,便起身大步向舱外走去。 看着甲板上那临风而立,丰神俊秀的美少年缓缓持簫吹奏,久违的天籟又再次响起,壮阔悠扬的曲调繚绕于白马湖畔。老欧一脸欣慰地笑了笑,便又携着酒转身入舱了。 一泓碧波缓缓流淌,落英的馀馨,早已融尽月的光芒。 白马湖清澈如镜,皓月的倒影清楚地浮动在水面上,恍若真景,灿烂耀人。但只要西风拂过,吹皱湖面,倒影瞬间露出了脆弱的真相,彷彿那镜花水,虚无飘渺,一触及破… 京师城西大街上,一家酒肆高朋满座,人声鼎沸。细看各桌席上除了各式醇酒之外,不是丰美佳餚,竟是各种不同的酱菜。 但仰望掛在店内的金字牌匾,「六必居」三个墨黑大字龙飞凤舞,似是注定了这间酱菜铺的不平凡。 二楼靠窗一席最大桌的客人,个个衣着不凡,桌上却也是甜酱黄瓜、甜酱什香菜等各式酱菜。坐在中间那名青年独目臃肿,显得格外醒目。 「小阁老,您今日…怎会带我们来吃…这酱菜?」罗文龙吞吞吐吐地问道,似是担心得罪了吴世藩。 只见吴世藩还未答话,右侧一衣着讲究的青年就抢着道:「罗大少啊,您可别小看这酱菜铺,这“六必居”的酱菜驰名京城。甜酱八宝菜、甜酱姜芽、白糖蒜,每道都令人垂涎欲滴,不然您以为小小的酱菜铺如何能日日满座,小阁老哪次带我们饮酒不是拣最好的地儿?」 原来,这位发话的青年名为郭仁,父亲乃是正三品的兵部左侍郎郭守。这郭仁和一旁的吴世藩相比,倒也是眉清目秀,但就是流露着一股嬉謔的气质显得有些不庄重。此时在吴世藩面前找到了个表现的机会,正犹自沾沾自喜。 吴世藩哼了一声道:「你们这是只知其一,这酱菜好虽好,但它能够远近驰名最关键的因素是那个。」 他一面说一面指了指那金色牌匾道:「你们可知那匾上三字是谁所题?」 罗文龙转头看了看后道:「小阁老,这匾额并未落款,瞧不出为谁所书。但见那笔力猷劲,想必也是位不凡的人物吧?」他见吴世藩似乎颇为推崇这匾额,便多奉承了几句。 「算你还有些眼力!」吴世藩拍了拍罗文龙的肩之后笑道:「今日就让你们长长见识吧,那牌匾上三字乃是我爹亲笔所书!」 原来这间熹朝靖嘉九年创办的酱菜铺,原是一处六个人合伙开的开办的小店铺,名为“六心居”,意为齐心合力。由于酱菜味道好,生意兴隆,于是便扩充了门面。 虽说生意越做越大,但店前匾额不但小,还有些简陋,他们便想换块能和现在兴隆生意相称的牌匾。 六人便找到了吴嵩题匾,吴嵩题匾时说:「一人一条心,不好。」便把“心”字加上了一撇,成了六必居。 吴嵩题完后道:「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你们既然除了茶其他六件都卖,便叫六必居吧!」 眾人听了后还未回过神,这郭仁就先讚道:「原来竟是出自吴相之手啊!我就在想,这天下除了吴首辅,还有谁能写出如此字来。」 这郭仁拍马屁的功夫倒是比罗文龙高明多了,拍得让吴世藩是舒舒服服的。 其他人这时才反应过来,个个不吝溢美之词,到最后连吴世藩如此厚脸皮都有些吃不消了,便道:「好了好了,一群马屁精,今日可不是来饮酒作乐的,别忘了那日刘希淳在客栈带给我们的耻辱啊!」 罗文龙忿忿不平地附和道:「是啊!那日本来都要得手了,广陵王却半路杀出来,自己出尽锋头,却让我们在几位美人面前丢尽脸面。」 吴世藩恨恨地道:「什么燕城三俊,凭什么是他们三个?」 原来,吴世藩早已对此耿耿于怀,此时新仇旧恨,更添怒气。 郭仁道:「我父亲对那凌府一家也早已是积怨已久,凌枫辰的父亲仗着官大便处处压我爹一头。」 兵部左侍郎为兵部的二把手,兵部尚书凌钧正好是郭守的顶头上司。凌均为人刚正不阿,一板一眼,即使郭守佔了兵部侍郎这肥缺,但却无法捞到什么油水。 吴世藩咬牙道:「就没有办法能让他们重重地跌一跤?难道他们三个真的洁身自好,毫无破绽?」 眾人陷入沉思,罗文龙忽然双眼一亮,喜道:「小阁老,那广陵王前先天离京去了。据东厂的李公公的情报,他身边仅带一个管家,连亲卫都没带。」 吴世藩疑道:「这刘希淳这时出京做什么?你那情报可靠吗?」 只见他忽然独眼一转,说道:「难不成,真是为了那洛倾城?」 郭仁此时道:「东厂的情报网可是不输锦衣卫,不论那广陵王为何出京,只要能对他造成重挫,便能一解咱心头之恨啊!」 顿了一会儿又道:「更重要的是能对裕王一派造成重创,这样景王殿下被封太子的机会便大大增加了。」 吴世藩听了拍手道:「是啊,景王殿下昨日刚和我说,近日三殿下大力拉拢朝中的年轻官员,这燕城三俊正是帮凶,要我找时间给他们一点警告。我正愁着呢,没想到机会立马送上门来…」 裕王就是靖嘉皇帝的第三子刘载垕,靖嘉二十八年三月,太子刘载壡薨,裕王以次序当为太子。但由于太子早逝,皇上迟迟未予册立。 景王贪婪蛮横,倒和吴世藩臭味相投。朝中以吴嵩为首的一些保守派的文官,如郭仁的父亲郭守及东缉事场的番子们便是拥立四皇子景王殿下的,他们对外敌的政策为能和亲便和亲,不能和亲便花钱消灾。景王一派在文官儒道中也是股不小的力量,毕竟,保守派的文人都认为,这壤外必先安内,须贯彻中庸及平稳之道,不须和蛮夷之邦一般见识。 而以潯阳王、镇北将军赵盛等武将及一些年轻气盛如燕城三俊等人为首的积极派则是拥戴三皇子裕王殿下。他们则是抨击保守派尸位素餐,保守派享于现状,却不瞭解黎民百姓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两派争论已久,但这靖嘉皇帝是个不问苍生问鬼神的皇帝,数年不上朝,沉迷于炼丹修道等长生之术中,所有政事一率由内阁首辅吴嵩全权处理,因此保守派大佔上风,直到近年燕城三俊声名鹊起才稍微平衡了点。 吴世藩心里衡量了一番:「是啊,保住景王爷的未来才是首要之重。爹常说,当朝首辅也敌不过圣眷正隆的一小吏,你官再大皇帝还不是一句话便可让你脑袋和脖子分家。所以这押宝的赌注非常大啊,押对了,便是一辈子富贵荣华享不尽。若押错…可不知会不会连那新帝的清算都逃不过啊!」 眾人见吴世藩沉默已久,忽然双手一握,沉声道:「我想好了,这刘希淳若真是为了那洛霞南下,我们便让东厂将消息传播出去,反正厂卫那渲染的功夫,绝对让他们吃不完兜着走。」 他停了一会儿狠狠道:「若是这明的不行,哼,难道他真自认武功天下无敌了吗?」便要罗文龙附耳过来,只见他低声的不知交代些什么,两人只是相视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