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回合 一心承情

    人生头一次被人唤作“娘亲”，你思绪当即宕机，直呆了半响，才僵硬地转了转脖子，侧眸去看身后那人。

    因为姿势原因，只能看见对方满头乌发垂散，隐隐露出小半张莹白面庞。

    少年尖尖的下巴搭在你肩膀，正委委屈屈地垂着眼，眼眶里蓄满莹莹润润的光。

    那双眼眸的轮廓继承自父亲，眼尾纤长，微微上挑，哪怕在这种时候，也带着种无垠的风情。

    似乎是觉察到你的视线，少年抽了抽鼻子，慢慢抬起头，露出还缀着零星鳞片的脸来。

    他生了副罕见的好颜色。

    容貌韶秀明丽，虽略显稚嫩，却也能看出八分肖似妖王，另外两分……

    意识到这点的瞬间，你忽而有些慌乱，仿佛终于才反应过来自己与对方真的血脉相连，下意识咽了口唾沫，紧张得竟有些磕绊，“怎么、怎么会疼呢——是不是你爹虐待……”

    人身蛇尾的少年用力摇了摇头，柔软的发丝蹭着你脖颈，并不回答，只是小声喃喃，“娘亲身上好温暖……”

    被自己真正意义上的子嗣当作抱枕，你一时手足无措，既不敢挣开，又不习惯这样的亲昵，只能迷茫着神情，将视线投向另一人。

    妖王半倚在岩壁处，本正暗自忍耐阵法反噬，对上你的视线不由怔了一怔，仿佛有些羞恼似的，将毫无血色的薄唇也抿出一点红意。

    他松开攥紧衣襟的手指，朝你的方向伸出同样苍白的手，低声哄道：“小粥，过来。”

    少年却摇了摇头，小声邀请，“父亲也过来抱抱娘亲罢，你不是很想吗……”

    男人闻言，眸光顿时无措地一闪。

    虽不合时宜，你却也险些笑出声来，连忙低头轻咳一声，这才顺势问道：“你很想对我做什么？”

    “……并无。”妖王将唇色抿得更是鲜润了些。

    仍旧负隅顽抗，不肯承认。

    只是他身体不适，乌发被汗水沁得微湿，这样一番情状，倒仿佛你在欺负他一般。

    嗯……这是可以说的吗？

    你眉眼含笑，仍要追问，小粥却已嘟嘟囔囔，将他父亲的老底都揭了出来：

    “明明就很想的。画了那么多小像，又总拿话本里的故事作参考，说娘亲是个负心人，只能利用子嗣绑住……”

    “够了。”妖王冷声喝止。

    他周身妖气散溢，衣袂无风而动，发丝也如流动的墨泉，随着气浪飘荡。

    小粥顿时止住声音。

    受了血脉压制，尾巴尖却轻轻敲击着地面，一副又怂又不服气的小杠精做派。

    说什么够了、你还没有听完前因后果好吗……！

    你顿时抚上少年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安抚地拍了拍他，随即抬眸看向妖王，不满地挑眉，“你现在是在朝我发脾气吗？”

    妖王微微一愣，有些无措似的，本来十二分的气势顿时消去八九分，将唇抿了又抿，才低声辩驳，“小粥不懂事，他讲的话，本也当不得真。”

    你偏了下头，“说你利用子嗣，也是假的？”

    妖王闻言，简直一下子慌乱起来，长睫颤个不停，连唇角溢出的血丝也顾不得拭去，只挣扎道，“我——孤并无……只是孩子需要娘亲、若非如此……”

    就在他语无伦次之时，少年已尾梢一卷，不知从何处捞来一册话本，正悄咪咪往你怀中塞。

    而这册话本，竟是百年前流行的狗血著作之续集。

    只是世事变迁，故事也已然换了主角，从南宫柔和皇甫衍，变成他们的女儿皇甫暖与慕容殇的爱恨纠葛。

    剧情自然还是老一套，你随便翻翻，便看到了无数经典描写。

    譬如说。

    【慕容殇眸中闪过七分盛怒两分痛楚与一分藏得极深的爱意，哑声开口——“抛下我和孩子，你又要逃去哪里？”】

    再又或者。

    【男人两指掐着她的脸颊，周身散发着骇人的杀意，沉浸了黑暗与冰冷，“你以为你是谁？别自作多情，不过是为了儿子，我才勉强留下你罢了！”】

    “……”

    时隔多年，妖王爱看的狗血话本子依旧尴尬得你头皮发麻。

    只是除此之外，这些对话，怎么令你觉得……这样耳熟呢……

    正当你思索之时，妖王终于也已察觉你的举动，顿时脸色大变，抬袖间一道凌风便要将书册夺走。

    然则你已注意到书页卷边折角之处，于最后一刻翻到那页，一行画了线、还做了批注的句子顿时映入眼帘——

    【在慕容殇充满血腥与黑暗的世界中，唯独皇甫暖是他唯一的光芒，所以哪怕再过卑劣……他也要不惜一切代价，用这个孩子绑住她。】

    孩子两个字用朱笔圈起，停笔处墨点晕开，似乎几经思索，最终只写下——

    可以一试。

    “……………”

    呃。

    你看看被风卷走落在地上的书册，又看看别过脸去不肯看你，就连耳尖也因着羞赧而透出血色的妖王，于此刹那之间，醍醐灌顶。

    自重逢后，这人一时笑语晏晏、一时冷淡讥讽，阴晴不定，讲起话来自相矛盾的古怪行为，好像找到了原因。

    合着……是有狗血话本子作指导……

    见你沉默，妖王更是懊恼得以袖掩面，声音闷闷得几乎是委屈，“反正也是做无用功……既你从未在意过我，哪怕有子嗣……”

    他渐渐便有些说不下去，又灵机渐弱，体力透支，终是倚着石壁，无力喘息片刻，轻叹道，“我们之间，因缘太浅。”

    因为缘分极浅，分别百年，重逢不过须臾便再次离别。

    因为缘分极浅，他却偏要勉强，乃至阵法失败，就连那一线因果也断。

    他似是极为难过，尾音轻得几乎消散与空气中。

    而你只是眨了眨眼，慢慢露出一个笑。

    “原来你竟是这样想的。”

    你推开少年环抱自己的手臂，慢悠悠走上前，拉下男人遮掩面容的衣袖。

    旋即望着那双凝着朦胧春雨似的眸子，拍拍他脸，含笑道：“还说我自作多情。”

    你弯了弯眼睛，故意拖长语调，“现如今，是谁一心想要承我的情呀？”

    妖王呆呆看你，睫羽不停扑朔，吹荡眸中蒙蒙春雨。

    怔了许久，终是反扣你手，贴贴自己面颊，小声问。

    “我想……想和你同话本那般，哪怕历经风波，终究两不分离……”

    他偏头，小心翼翼亲了亲你掌心。

    “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