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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迹

    千金少在外面等了很久。

    覆舟虚怀的人闯入刀宗,又撤退了,他一点不意外,刀宗被覆舟虚怀渗透,或许其他三宗也有门人渗透,该说的他都告诉其他三宗,现在是该闯进去大吃一惊的时候了。

    风逍遥也在一旁,差不多了,里面安静下来了。

    两人进了地牢,锁扔在不远处,里面两个人影,西风横笑无声地看向他们二人。牢门大开,千金少苦涩极了:“大师兄……为什么,你没走?”

    西风横笑不回答他的难过,只问:“天之道,答应出战了么?”

    千金少慢慢低下了头。

    西风横笑明白了,种种愁闷、不快、纠缠的怨结,在这一夜,终于化为出战的期待,被更深处的畅快引动,他站了起来,走出了大牢。

    风逍遥唯有沉默,西风横笑看着当年的小师弟,缓缓道:“你已经有了自己的人生,不是非要来趟这道浑水,回去吧,这是师兄最后能劝你的了。”

    离火无忌看着他,沉默的跟在背后。

    这样的大师兄,他很久没见过了,不再避开别人,不再用粗暴的话掩饰关心,离火无忌怔怔跟在他身后,最后这段路,大师兄选择的,还是那心中的刀。

    尊严。刀者的尊严。不爱刀,又何来这么多年的念念不忘?

    离火无忌对着这样的大师兄,只有沉默,跟在他身后,直到千金少用力抓住了他的手:“二师兄你呢,你也要看大师兄他……”

    “大师兄这样,”离火无忌轻轻道:“我又有什么办法。三师弟,你放手吧。”他挣脱了师弟的手。

    西风横笑复杂的看了他一眼,终究没说什么,往前大步走去。

    这一场战斗,仍在多年前的遗迹,道源迷津。一舟渡水,夜冷风寒,四宗之人来了,不约而同,带着这一次天元抡魁的参赛少年。

    迷雾阵阵,一袭出尘红衣,缓缓而来,昔年天之道不过八岁,此刻登场,众人目光刹那之间,都落在他身上。苍苍忽然小小的惊了一声,低声道:“爹亲!”

    这一声,颢天玄宿远眺刀宗一行人身影,其中一人,自然不能更加熟悉。正是离火无忌。

    天之道和西风横笑一立昔日战场,风云气象,涌动狂潮。离火无忌自站在下风处,不和刀宗一行人站在一处,这是以免信香扰乱,非议公平。

    昔日他便是站在那人头攒动之中,直到人群散去。

    刀狂剑乱,以刚战柔,战场刹那之间,唯有刀剑激鸣不绝,离火无忌一瞬不动,他有心看刀,只想看刀。

    然而入目的还是剑光。一瞬就有流水行云,万般变化,画卷千幅、穷星浩渺,待势而动。他按向身边的细剑,按了个空,忽然醒悟过来,身边无剑。

    虎啸千山,风云穷劫。下一瞬,刚猛无匹的刀势直落小舟。西风横笑与天之道在那方寸之间,半息不让人喘息的争斗,如同无穷无尽的江流和无边无野的天空挤碎,屈居小舟之上。

    又落迷津,生死交集,剑刀无情。刹那血气狂涌,手臂横飞而出,二人沉溺战斗之中,竟然谁也没有去看一眼。洋洋洒洒鲜血,nongnong淡淡夜雾,这一瞬间,这一刻,触目惊心,无人言语。

    西风横笑的手臂远远飞出,在星宗众人之处重重落下。战场之上,西风横笑缓缓转身,伤重如此,方才戚寒雨和千金少情不自禁,就要冲出去,又强行忍住脚步。

    悲喜难言,西风横笑站立于残垣废墟之中。

    夜风冷冷,刀势用老,手臂已残,胜负彻明。这三十几年后的一战,败了,竟然仍然是……败了。

    离火无忌一语不发,他不再是当初只来看热闹的懵懂少年,这一场战斗,精彩绝伦的对决,引动心魂,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燃烧在心头的炽烈之火缓缓熄灭,他隐隐约约之间,感受到静立于萧索寒夜的大师兄再无遗憾之意,畅快淋漓,悲喜都被抹去,仿佛这一战就如同三十多年前,耗尽了他的力气、心神、执念、爱恨。

    谁又不是呢,离火无忌刹那间神魂回体,袖中匕首硌痛了手心。他固执的看向雾气弥漫之处,等大师兄最后看他一眼。

    西风横笑到底还是回过了头,模模糊糊的雾气,师弟仍然站在那里。从前,他没有回望,这一眼,这一刻,这一世,那人都在那里。

    目光回转,西风横笑重伤断臂,剧痛之下,摇摇欲坠,他缓缓地晃了晃,却不动脚步,喑哑低沉的一声:“多……谢……”

    ——半截木柄转动,刹那间,木柄迅疾,倒转尖锐,朝向喉咙袭去。离火无忌自他看了那一眼之后,也不再多言,抬手扬刀,自戮心口!

    “慢!”天之道蓦然出声,却也来之不及,然而那一瞬间,他忽觉磅礴气势,直袭而来,竟然快过了他的一言!

    汹涌信香如同狂潮大浪,铺天盖地,在场之人猝不及防之下,直面那强烈无比的威压沉沉如天空轰然崩裂,万千烈流,不分天元地织和仪,皆觉轰然雷光,千百齐齐落下!

    强劲掌风袭来,西风横笑烦恶之间,下意识武者之身应对,脚尖旋过,半身转过身形,丹阳侯连袭两招,犹有余力,这一错身之间,西风横笑瞳孔忽然缩紧,不及避过,一掌重重击中肺腑,连连后倒——

    离火无忌倒在地上,暗红浸湿心口衣衫,颢天玄宿将他抱了起来,躺在臂弯之中,西风横笑只见得一眼,心神大乱,还要掠去,却被丹阳侯抓住机会,一掌落在要害,叫他喷出点点血迹,倒在赶来的刀宗之人脚下。

    “丹阳侯!”

    丹阳侯冷哼一声,却不理他们,看向远处。

    颢天玄宿掠至,匕首已入心脏,只未能入了十分——若非地织受信香刺激更加厉害,这一刀早就贯穿心脏,同归幽冥!

    “父亲!”戚寒雨目眦欲裂,正要过去,另一个却比他更快,迅速跑到附近,那声音分明是当初他在父亲屋外听过的孩子的声音!

    “爹亲!”苍苍不顾一切的向远处跑去。颢天玄宿一边护住心脉,又往后看,丹阳侯暗袭西风横笑,自然是早有预谋,如今得手,转身之间,只觉风声凛冽无比,刺耳得让他听不清楚身边种种。

    “这……”泰玥皇锦的声音余味悠长:“倒是让人意外。这就是刀宗的交代?”

    “覆舟虚怀所谋不小,难得有一个抓住的人质,竟要让他自戕而不是吐实。我看你今日还是没带脑出门——”丹阳侯一眼之下,却不停脚步,千金少双目血红,却又顾忌大师兄还在身边,风逍遥道:“去吧,我看着大师兄。”

    千金少一点头,急急过去。

    离火无忌松了手,紧闭双目,气息微弱,胸口鲜血缓缓渗出。颢天玄宿微微垂首,双指伸出,短刀顿时碎裂,只留下一截残片。苍苍大声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忽然从心口拽着一个布袋:“师父,苍苍有药!快给爹亲!”

    颢天玄宿喂下了药,等丹阳侯过来,一番检视,接过手去。

    他看了一眼千金少,温声道:“刀宗宗主,贵宗尚有人需要照料,无忌就交给丹阳。这一战之后,我们还有共议之事。”

    千金少一动不动的蹲在地上,握住二师兄一只手,见他说不通,丹阳侯怒道:“你们再堵在这里,活人也要耗死!”

    “你——”

    “刀宗宗主,此时叫少年人受惊,实为不妥。”颢天玄宿又看向远处:“何况此事,还有待分说。”

    千金少回过神来,道:“徒弟仔,你去看你老爸。”戚寒雨回过身,风逍遥护住了另一人,他心头一时寒冷,一时烧枯,走了过去。

    中途,一双眼睛望了过来,是剑宗的少年。戚寒雨漠然看了一眼,便走到了爹亲身边,把药丸倒了出来,三颗,一气都喂了下去。

    风逍遥担心的看着他:“师侄——”

    “我没事。”戚寒雨顿了顿,又说了一遍:“我真的没事。”

    丹阳侯出手没留情,断了肋骨,伤了西风横笑要害,这沉重伤势之下,三颗药丸下去,竟然起效极快。

    风逍遥不由想起从前鸩罂粟研制药物,用了安倍晴明的血作为激发,他也不知为何一瞬掠过此念。一边把师兄移到平稳之处,勉强镇定气息,又看向了其他三宗——颢天玄宿方才驱使信香,狂风暴雨,威压可怖,同为天元,那气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其他三宗也没多好,剑宗的少年是天元,神色惨淡苍白,至今还未平复,学宗的少年……竟是地织,却也受影响最深,泰玥皇锦一发现那少年有事,当下顾不得其他,关切后辈去了。

    戚寒雨一瞬不转的照顾西风横笑,西风横笑咳了口血,意识还不清醒,于戚寒雨已是莫大的动静,他握住爹亲的手:“爹亲,爹亲——”手臂的断口经由风逍遥处理,如今止了血,西风横笑只稍稍睁开眼睛,唇边翕动,又昏迷不醒。

    “过了这一关,大师兄没事的。”风逍遥道。

    戚寒雨看向远处,颢天玄宿和师父都离开了,和其他两宗商议。他很想走过去,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对那少年人说——那也是他的父亲。

    “方才之举,一时情急妄为,还请见谅。”颢天玄宿最先开口,泰玥皇锦冷笑一声:“情急?离火无忌为西风横笑殉请,颢天玄宿此举,可是不近人情啊!”

    “喂——”千金少瞪了过去。

    “怎样?若这就是交代,我泰玥皇锦可就要问问星宗了,西风横笑以死交代,为何丹阳侯出手阻拦?莫非,是看在离火无忌的立场上,情愿……”

    “学宗宗主,”颢天玄宿温和的打断了她的话:“此事,星宗确实有不妥之处,但也绝非枉顾四宗情面。实是此前,方得知一事,此事,想与三宗共同参详。”

    “何事?此事与西风横笑之事,又有何关联?”

    “饭可以乱吃,话别乱讲。我二师兄不是殉请,乃是受人胁迫。他刚才告知我们,无常元帅并非只有一人!”千金少语气激烈:“大师兄之举,是受旁人胁迫所为!既然如此,此事内情复杂,尤需调查,我大师兄如何,就不劳烦各位过问了!”

    “哈,当真可笑!”泰玥皇锦自然不能容忍:“刀宗就这样明目张胆,要包庇凶手么?”

    “各位,”颢天玄宿打断二人争执:“请听我一言。今日之事,西风横笑或与覆舟虚怀有关,他若死于桃源迷津,覆舟虚怀也无所顾忌。因为心怀死意之人,口不吐实。但他若是活下去……”

    归海寂涯听他们吵了许久,想到一处,此时才道:“既然如此,剑宗责无旁贷,愿意看管此人。”交给刀宗,形同未罚,星宗立场也明显偏颇,未免四宗内部意见纷繁,他出面更为妥当。泰玥皇锦哼了一声:“既然针对学宗,自然是交给学宗处置。”

    颢天玄宿微微颔首:“我也认为,学宗看管,更为合适。想来在水落石出之前,泰玥宗主不会令西江横笑有何不妥。”泰玥皇锦一时皱紧了眉头,猜不透他葫芦卖什么药,千金少还要说话,到底也没把握,大师兄在刀宗不可能,在星宗亦不方便,若在剑宗倒是无妨,但颢天玄宿也意在学宗,他也沉默了。

    “还有一事,”颢天玄宿环顾身侧,四宗宗主皆在沉思或沉默之中,他缓缓道:“我提议,五日后,举办天元抡魁。”

    西风横笑作为重犯,要交给学宗暂时收押。但他身受重伤,伤处涉及肺腑心脉,若是此时到学宗手中,千金少一万个不肯。泰玥皇锦急于为五日后的天元抡魁绸缪,无暇纠结此事,只匆匆答应了等三日后再行看管。一日两日又有什么差别呢。她在意的是更重要的事。

    丹阳侯听到师兄说五日后举办天元抡魁,惊呆了,他万万没想到他万般拖时间,师兄却这么快就定下来,令他没有转圜余地。颢天玄宿叹了口气:“苍苍,别哭了,师叔不是说,爹亲会好起来么?”

    苍苍嗯了一声,又往后看了一眼,才看向颢天玄宿,可怜楚楚:“师父,为什么爹亲要自杀?”

    颢天玄宿苦笑一声:“等你爹亲醒来,苍苍再问他吧。走吧,该回去了。”

    千金少走了过来,微微颔首:“多谢你,我二师兄……麻烦你了。”颢天玄宿缓声道:“不必如此,若非你方才所说,事情也不能顺利。”

    千金少默然许久,转身走了。颢天玄宿轻轻叹了口气,苍苍不明所以,丹阳侯却回过了神,猛地明白了:“无常元帅之事,是千金少所说?他对我说,要我帮他救一个人,真是西风横笑?”

    “是。”颢天玄宿颔首:“无忌也牵涉其中,他不愿吐露一二,于星宗之时,举止就有异常。”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这岂不是诀别之语。自那一夜,颢天玄宿便心中暗查,西风横笑之事传来,一块石头缓缓落地,加上丹阳将无忌之言如实说出,更令颢天玄宿有余力提前做好布置,拦住他当场血溅。

    方才救人之时,千金少忽然想起一事,说到了之前骆千秋死时,他们去找大师兄,那时候二师兄也和大师兄一起,说了一句话——

    “今夜我和大师兄在一起,他绝不会是师叔遇到的无常元帅。”

    这话,仿佛也在说,无常元帅有好几个人。而这好几个人之中,恐怕有无忌认识的“无常元帅”。离火无忌虽然昏迷不醒,但其他人并不知道是当场昏迷。颢天玄宿将西风横笑移交泰玥皇锦,泰玥皇锦一向要强,又好面子,顾忌更多,若去问询逍遥游以求决断,逍遥游多会劝住。

    颢天玄宿重重叹了口气——这一次,他到底是赶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