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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归

    淡秋时节,无定山下,一条小河蜿蜒而过。随风起了涟漪,连同河岸边的落叶,起起伏伏,沉沉无定。

    少女灵巧如春天的燕雀,叽叽喳喳,沿途寻人一路问访。走得越近,越是迷迷怔怔,到处树影婆娑,初秋午后的光芒不冷不热。好不容易见着了远处一处隐隐约约的茅庐,竟然也是临水而居,她一路靠水而来,怎么会错落。

    “姑娘,一路而来,所为何事。”一个轻柔的女子声音响起,少女眼前一亮,笑嘻嘻道:“在下飞渊,前来寻医问药,只是这里好生奇怪,来来去去,都是打圈子,好似鬼打墙一般呀。”

    “若是寻医,后退二十步,沿河而出,等垂丝堂的掌柜坐诊便是。”那女子道:“姑娘手持利刃,不经安排而来,恕我等不便接待。”

    少女露出一个苦兮兮的表情:“jiejie不要这么说嘛,飞渊一路寻来,十分艰苦,听说垂死堂什么毛病都能治好,飞渊若离开了,只怕下一次就来不得了。”

    “姑娘莫要说笑,看姑娘活泼灵动,比你急于看病之人不知多少。人命大事,不可儿戏,姑娘还请回去吧。”

    飞渊嘿然一笑,道:“jiejie说的是,我只看一眼,远远看一眼就回去。”说罢,忽然拔出剑来,剑气横扫,足尖一点,掠过树梢直逼远处的屋舍。

    方才对答的女子惊讶的哎呀一声,树林里忽然变幻,虽然剑气纵横之间,叶落枝断,树木却以奇异姿态互相配合,将飞渊灵动的身影困入其中,旋转不定,飞渊初时还能往前逼近,忽而一阵浓烈香气用来,她一手捂住口鼻,往树上跳去,才大喊一声:“一言不合就下毒,太卑鄙了!”

    虽则如此,她方一喊完,身上一阵酥软,止不住晕眩,眼看就要落下,忽然一道凌厉至极的剑气纵横穿梭,树木移动之势顿止,飞渊抚掌大笑:“好得很,是谁来……爹亲!”

    归海寂涯出手,自然不同女儿,沉声道:“剑宗归海寂涯亲来拜访,有要事想求,还请离火师弟拨空一见。小女有打扰之处,归海寂涯愿代为道歉!”

    “爹亲!”飞渊急急忙忙道:“我又未曾进去,为何要道歉。”

    这一声爹亲,归海寂涯长叹一声,只见树木又一次向两侧缓缓移动。不多时,那云雾一般的幻象散去,一处树木掩映之间的小道隐隐约约露出踪迹,通向河边,河边一处屋舍,挤挤挨挨的几间小屋,一个身着淡青衣衫的女子轻轻一礼:“两位贵客临门,晴雪有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归海寂涯还了一礼,又道:“是我们冒昧上门打扰。离火师弟不见怪才是。”

    “晴雪,”屋子里忽然传出声音,十足的不耐烦:“你回去歇着,晚上不用来了。”

    归海寂涯推门的手微微一发力,门开了,屋子里光线并不如何明亮,却似极其偏爱那坐在长桌后的一人,长桌上都是大大小小的竹匾盒子,只有一角摆着磨药的小石磨,两旁的架子上,更是满满的罐子盒子,大大小小的药瓶。

    那人毫无自觉的坐在笼罩的淡光之中,皮肤冒出一点淡青的胡茬,神色颇为阴郁,偏偏脸庞的弧度十分好看,哪怕他再臭十二分的脸色,也能叫人一眼就看得无法挪开眼睛。

    飞溟之前打听之时,倒是听说他有一些什么“青衫医隐”“圣手怪客”之类的名声。听说这人一身医术十分了得,加上治病救人也很热心,在道域里颇有一番名声,可后来逢了剧变,失去了独子,从此虽然仍然行医治病,却远远不比当年的好脾气,变得难以揣测,行迹飘忽。

    如今一看,这人面前铺着皱巴巴的厚油纸,拿了一把看不出是什么的药草,慢慢的用小银刀切开,一节节剥了皮,神色厌倦,也不知道是喜欢做这些,还是讨厌做这些。飞渊睁大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他,只觉得他当真十分好看,别人若是这样的摆脸色,定叫人讨厌。

    “坐吧,招呼不了两位。”

    “离火师弟,打扰了。”归海寂涯也不嫌弃,坐在离火无忌对面,长桌上的药草太多了。离火无忌看了一眼粉衣少女好奇又新鲜的神色,道:“剑宗宗主前来,所为何事?”

    “求医。”

    离火无忌神色不变,擦了擦手,把药草拢起来,放在最近的一个竹匾里:“宗主不似有什么妨碍,这位姑娘也活泼过头。是为了何人求医?我不离开此处,若有病患,就送来吧。”

    归海寂涯道:“听说离火师弟曾经说过,不救四宗病患——”

    “你不说,我不说,他不说,我自然没救过。”离火无忌说完,飞渊噗嗤一声,笑道:“那你为何又要说不救,说了又要救,可见你也不那么……”

    归海寂涯咳嗽一声,威严道:“飞渊。”

    离火无忌沉着脸,漠然道:“说的是,既然如此,两位请回吧。”他垂下了眼睛,又要挽起袖子来,归海寂涯无奈道:“小女一时失礼。离火师弟不要见怪——这个人,于你也是故人,他不能前来,实在有难言之隐。”

    离火无忌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将油纸飞快叠了起来,扔在另一个竹匾里。接着他站起身来,把竹匾里的药草收拾一番,归海寂涯见他如此,慢慢说道:“是无情葬月。”

    竹匾从桌边跌了下去。

    离火无忌惊呆了,连正在收拾的竹匾也落在地上,落了一地。他怔怔片刻,弯下腰捡起竹匾和药草,放在一侧,没心情管了:“无情葬月回来了,他……还有其他人回来么?”

    “他孤身一人,邪气入体,如今只有靠执剑师看守血不染。”归海寂涯暗地里松了口气:“过去岳师兄常常请你照顾那孩子,多少有几分故旧之谊……”

    离火无忌看向窗外,这里临水而居,又是秋天,阳光入了竹窗,不冷也不热。归海寂涯等了片刻,也不见他开口拒绝或答应,心下一横,道:“师弟若愿意前往,当初的三年之约,只在无情葬月一人身上。”

    离火无忌回过神来,三年之约,他当然没忘记三年之约。当下淡淡道:“说的是,我总是欠剑宗一笔账,就当还了这账。”

    无情葬月回来,还是前几天的事。归海寂涯还记得门人前来通报,无情葬月背着天师云杖回来,在他面前跪下之时,那个孩子释然又苍白的神色。

    那是一段漫长的往事——裹满了鲜血,从每一个字的缝隙里缓缓渗下来。归海寂涯自知天师云杖的消息不可能掩藏太久,他也有意照飞溟恳求的那样,将过去的阴谋和事实公之于众。但在这之前,他必须寻找能让无情葬月得救的方法,其中一条路,就是寻找道域一流的医者诊断情况。

    “飞渊……”

    归海寂涯看向了频频小动作的女儿,下一刻,飞渊嘟囔了几句,不甘心的看向了离火无忌的方向。很显然,离火无忌并没有注意到她试图争取同意的小动作,只是皱着眉头说了一句:“飞凕在哪里?”

    “仍是过去的住处。”归海寂涯说、

    离火无忌神色稍稍缓和下来,语气也微微感慨:“宗主有心了,我先去看一看他。”他径直去了,飞渊吓了一跳,吐了吐舌头:“态度变得好快……”

    归海寂涯道:“飞渊,不可在别人面前失礼,他从前出身刀宗,算起来,和霁云的爹亲一辈,也是你师叔了。”飞渊道:“爹亲说得对哦,那飞渊和这个师叔熟悉一下……”

    归海寂涯顿时头疼起来。

    打发了女儿,归海寂涯特意在外面等了片刻。离火无忌在屋子里停留了一盏茶的功夫,再出来时,神色并不好看。邪气入脑,难以自制,离火无忌得出的结果和其他人并无不同,无情葬月恐怕撑不住太久,就算用医术治疗了别的伤势,不拔除邪气,只怕并没有什么办法。

    另一处麻烦之事,是无情葬月的潮期问题——迫在眉睫的潮期,加上他这么多年生活的实在糟糕,以及临行前不久和小师弟风逍遥重聚。

    “这一切就要拜托你了,离火师弟。”

    从傍晚开始,周围就有一种隐约令人不安的气氛。到了晚上,这种气氛明显的让人再也无法忽略了。飞渊从外面悻悻回来,坐立难安了一会儿,端着一盘她最不喜欢的豆沙糕吃得神神秘秘。

    唉。

    霁云眨了眨一只眼睛,敲了敲粉色裙子的飞渊jiejie。

    “吃不吃?”飞渊夹起一块给他看:“我饿坏了,你想吃,我让一半给你吧。”

    “宗主又生气了?”霁云摇了摇头:“你手很脏,我不吃,你最好也别吃。”

    “阿云胡说,我手可干净了!”飞渊立刻抗议起来,狡黠的一笑:“你不知道我今天去哪里了……”霁云忍不住也笑了:“去了哪里?”

    “垂丝堂!”

    “垂丝堂是什么地方?”霁云懒洋洋的说:“肯定没意思。”

    “欸?”

    “有意思今晚就不回来了吧。”霁云说:“对了,都秋天了……怎么还有些热。”他走到了窗边,推开了木窗,一阵风吹进来,夹杂着浓烈的味道,他嗅了嗅,又摇了摇头:“飞渊jiejie,给我一块豆沙糕。”

    飞渊兴高采烈地分给他一块:“对了,我一会儿去飞凕师兄那里,你去不去?哦,我说了垂丝堂对吧,你去不去瞧一瞧,那人还是你爹亲一辈呢,你去的话,咱们就一起挨骂啦。”

    霁云哭笑不得,到底少年人,听说是爹亲一辈的人,先起了好奇:“飞渊jiejie,你在哪里回来,身上还沾了花草的味道。”

    飞渊抬起袖子闻了闻,想了想:“唉,我也说不清楚,下次带你一起去玩!”

    归海寂涯站在花园里,飞渊悄悄指了指:“你看,就是和我爹说话的那个人,我爹叫他师弟。阿云,你躲什么,他们看不见咱们的。”

    霁云小声道:“我不看了。”

    飞渊扭过头,哈哈笑了一声:“光这么看是很没意思啊。再忍忍,等他们走了,我们去见……”另一个声音接了上来:“见谁?”

    “飞凕师兄啊!”

    皓苍剑霨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这一下好了,就算本来没看见,归海寂涯也注意到了。

    离火无忌刚刚说到布置压制邪气的阵法之事,就看见了粉衣服的剑宗宗主女儿偷偷摸摸拉着红衣白衫的少年人不甘不愿站了起来。他笑了一下。

    “离火师弟?”

    “令爱真是活泼过人。”离火无忌看了过去:“另一个,也是剑宗子弟了,我总觉得面熟。”

    归海寂涯笑了:“是冷月孤眼的儿子,如今是入了剑宗了。”

    两个少年人慢吞吞走过来,明知道要挨骂,晚一点也不错的。离火无忌看了看霁云,又看向归海寂涯:“飞凕的情况不能拖,我再去瞧瞧他。”

    归海寂涯拿女儿没办法,除了斥责几句,嫌弃她不稳重,到底是轻轻拿起,轻轻放下了。飞渊是个热心的好姑娘,归海寂涯本来想让皓苍剑霨把她带出去,没想到皓苍剑霨反过来劝他几句:“宗主,飞渊若没有见到人,只怕夜半也会来的。”

    这是句玩笑话,飞渊却猛点头:“是啊是啊。”

    “好吧……”归海寂涯觉得头大:“你们只可问候两句,不要吵到飞凕休息。他长途跋涉回来,又有不少伤病,不是待客的时候。”

    到底还是松了口。

    飞渊受宠若惊,顾不得别的,拉了霁云就走。

    “小师弟真是糊涂了……他竟敢让你一个人上路,一个人回来,你们不是刚和好么?”离火无忌冷冷的扎了一针下去,无情葬月闭着眼睛,针扎下去,他微微一颤,还是和过去一样的害怕施针:“离火师兄……大哥他不知道……”

    “罢了,你回来了,我说这些也是无用。”离火无忌淡淡的说。

    无情葬月笑了笑,其实他有很多话要说,但离火无忌从前是个温柔的师兄,对他也很温柔,现在脾气竟然变了,虽然一样的心软。

    “师兄,这些年来如何?”无情葬月低声说:“其实……我们离开了桃源渡口,快活的日子也不多。大哥他没说过,但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有些歉疚,这一次他也想陪我回来,可我不忍心……”

    离火无忌道:“说起小师弟,你才肯多说几句。这一点倒是和从前一样。”

    无情葬月低下眼睛,嘴角抿着笑,离火无忌看着这个笑,心脏忽然疼了一回,慢慢道:“我过得不错,若无人鬼鬼祟祟躲在旁边偷看,偷听也藏不住尾巴,还能更清净一些。”

    这话说完,飞渊就出声抗议了:“是说!我可没鬼鬼祟祟。”

    归海寂涯的女儿,胆子倒是很大。飞渊拽着霁云出来,霁云勉勉强强的行了礼:“飞凕师兄,前辈,打扰两位叙旧了。”

    离火无忌嗯了一声,又看向飞渊,飞渊眨眨眼睛:“无忌师叔,飞凕哥哥,你们说的人又是谁?”

    无情葬月微微沉默,看了看离火无忌,才道:“风中捉刀。”

    飞渊的眼睛亮了起来:“风中捉刀?”

    离火无忌不得不起身拦住少女旺盛的好奇心,无奈道:“飞凕,你该好好休息。我过几日再来看你。”他又看了看飞渊,这一回,半点不客气了:“他还要静养,你留在此处,一点安静也不得了。”

    “无忌师叔,你等等我。”飞渊乖觉,跟着他往外走。霁云微微看了一眼无情葬月,迟疑的往外面去了。他的目光落在离火无忌身上,忽然晃过一道影子,霁寒霄就站在花园边,神色冷漠。

    每一次霁寒霄过来,都只为了找一找儿子。飞渊忽然顿住了脚步,看向身后的霁云。霁云道:“爹亲!”

    霁寒霄看向儿子,离火无忌也微微侧过头,两人的视线下一刻撞上了。

    “跟我走。”霁寒霄粗声粗气的说。

    霁云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听见身后的离火无忌不冷不热的说:“霁师兄,许久不见了。”

    霁寒霄哼了一声,一时面上发白,一时又恼怒不易,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离火无忌笑了笑:“我也想问霁师兄来做什么——”霁云忽然回过头,疑惑地看着他,离火无忌看见了,假装不曾看见,给自己铺了个台阶,语气淡了下去:“难道说是为了来找剑宗宗主?”

    “我为何要找他!”霁寒霄咬牙道:“我来看我儿子,我有儿子,你又如何!”

    离火无忌脸上一阵青白,扭过头去:“打扰师兄教子了。”他脾气原本很好,如今却没什么好忍着的了,转身就要走,霁寒霄下意识就往前踏了一步:“宁无忧——”

    离火无忌走得更快了,没一会儿就不见影子了。

    飞渊拉了拉霁云的衣角,说的声音很低:“你爹和他关系真差。”

    霁云脸色更差了,垂下头,低低道:“别瞎说。”离火无忌走的远了,他咬了咬唇,才低声说:“我不喜欢那个人,jiejie,咱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