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灭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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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手要拿这些名器做什么?”都从停尸房出来了好一会儿,绿绮的脸色还是惨白,捧着一碗热乎乎的姜茶,“就算是贩夫皂隶都知道,名器只有活着的时候最值钱。” 一家青楼有一个名器都能吹上好几十年,更别说达官贵人以此为奇珍异宝交易人情,往前推好几代,还有天子重金买下名器作为婢子,和公主一起押去突厥和亲。 九霄脸色同样惨白,咬着唇压下胃中翻江倒海,安抚地摸摸她的头:“……谁能料到穷凶极恶之人的所作所为,他们向来都是无所畏惮,常人就算武艺高深、心思缜密,也怕防不胜防的暗箭伤人。” 除了南舟起,在座的还是资历尚浅,面对血淋淋的案发现场,很难不恶心反胃,连龚俊都有些倒胃口。荀河看在他们年纪还小,贴心地搬来一个木桶:“我像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第一次跟着师父去案发现场,那死者是上吊自杀,已经晾了好些天,刚进屋子嗅到味的时候我就没忍住,吐了个昏天黑地。喏,你们也别死要面子,吐这儿。” 正巧南舟起从九霄身边走过,酒气激得九霄哕意上涌,扑上去抱着木桶“哇”的一声吐了。 南舟起走到荀河身边,借着火把的光一同观看仵作递上来的验状:“除了风月行当中专攻名器的人,哪有人能这么精准地辨认并带走名器。” “……这,这还用你说……”九霄趴在木桶上,有气无力地回答,“现下朝廷分身无术,江湖门派内乱自顾不暇,除了老一辈风月人士,难道还有人知晓避世多年的问心观在哪吗?要我说,南舟起你才是最大的嫌疑人吧。” “你与柳客声前辈生了嫌隙,蓄意报复,没想到被观中弟子撞见,你索性就将所有弟子灭口,自己再逃窜在外,洗清罪名。再说,你就是问心观弟子,割下的名器能做什么,你比我们更清楚……我说的没错吧,南舟起?” 没想到南舟起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如此说来也算合情合理……爷就在这儿,你们怎么还不来抓爷?” “知道了这么多,爷难道会放你们平安走出去吗?”大家的视线都聚集在他身上,张哲瀚的手甚至都按在了鞭柄上,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得很,“啧,爷和老头子的恩怨,还不至于要杀人才解决,爷就是看不惯他那幅救苦救难的模样。再说能不能对爷养大的臭小孩们下手,爷得先把自己这双不人不鬼的眼睛剜了。” 总是半眯着眼睛看人的南舟起睁开双眼注视众人,不同于常人,浅琥珀的瞳孔如蜂巢劈开一瞬流淌出的原蜜,晶莹剔透,折射出光的轨迹,但对视几秒后,那清澈的瞳仁中央就好似蜜糖构成的粘稠陷阱,恍惚的神智被捕获,越挣扎越深陷,直至在美梦编织的幻境中酣眠。 龚俊又见到了两年前逃亡路上的张哲瀚,乖乖地坐在马车前室上,自己细细拆开他的辫子,银灰的发丝从指缝划走,柔软得像初生的枝条。他听着张哲瀚絮絮叨叨地抱怨,路上哪只大白鹅目中无人,镇上哪家小摊的零嘴份量太少,连回笼觉被犬吠鸡鸣扰了也要恼……他盯着张哲瀚光洁的后颈,束发的指尖不小心擦过肌肤,可场景一转,那后颈上却都是汗珠,他搂着对方赤裸的臂膀,在热气蒸腾、喘息回荡的屋内,叼住了张哲瀚红透的耳垂。 混乱的时间线中,唯一不变是那人的模样。 “怎么了?”龚俊听见自己问道。 咬着唇一脸潮红的人,伸手盖住他的眼睛:“你,你别看我。” 等张哲瀚拿开手,他却发现自己置身于江宁的客栈,怀中的张哲瀚含着泪,大股大股的鲜血从嘴里溢出,染红了他胸前的一片衣裳,他慌了:“张哲瀚,张哲瀚,你别死啊!” 是那次他俩第一次从牧老手底下死里逃生,可他明明记得,自己救下了张哲瀚。 场景变换,这次是千疮百孔的问心观,满目皆是残垣断壁,昔日友人们皆负伤倒地,他眼睁睁地看着衣袖破碎的南舟起拿起他的剑,用力刺进了张哲瀚的腹部,他大声呼喊,却无人理会,张哲瀚嘴角挂着血丝,垂落手心的蝴蝶发出微弱的光亮,顺着风一头撞入他的眉心,与此同时,他后颈的蝴蝶guntang烧灼,龚俊不自觉地去摸,却一脚踩空,猛然惊醒。 张哲瀚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一脸担忧:“醒过来了吗,你看见什么了?” “哟,第三个醒来的,龚少侠还不赖嘛。”南舟起调侃道,“道侣跟爷也算师从同源的人就是不一样,平日里没少领教吧。” 龚俊喘着粗气握紧了张哲瀚的手,环顾四周,除却眼神清明的荀河和张哲瀚,其他三人都陷入似醉似梦的愣神状态中。实在是看见的场景过于震撼,难以细说,他摆了摆手,还是把张哲瀚拉到了身后,隔开了南舟起:“我没事。” 但南舟起的话提醒了他,他忆起张哲瀚无形无踪的魅术,恍然大悟:“你的眼睛是……古书上记载的‘三千世界瞳’?” “色如蜜,醉如梦,观前生梦幻泡影,踏虚空镜花水月,一朝前缘云幕下,三千世界雪花中。”初初醒来的蒋元白揉着额头,解释道,“虽说可以通过三千世界瞳看到前半生种种因缘纠葛,但曾经也不是没有人从中窥见未来的踪迹。” “蒋公子说得不错,不过什么未来将来的……这只是个废名器,多给自己争取些逃跑的时间罢了。爷还不稀罕这双眼睛,你要送你。”南舟起走到九霄和绿绮面前,“醒醒。” 两人被唤醒一般神识回体,跌坐在地上。九霄捂着脑袋:“……可这也证明不了你不是凶手。” 南舟起气极反笑:“臭小子,你当爷就是这天底下唯一懂名器的人吗?爷会咋做,拆了我师弟师妹的名器安爷身上吗,爷杀了人还要大摇大摆地走回案发现场,生怕你们发现不了爷嫌疑最大。怎么,是世界上蠢人太多给你的自信吗?” “如何没有,《拍案惊奇》中多的是你这种丧心病狂之人……” 绿绮在其中手忙脚乱地劝架:“不是有荀大捕快在这儿吗,你们要相信他的断案能力,是不是凶手到时候查明案子不就知道了……” 眼看南舟起和九霄又要呛起来,蒋元白赶忙将话锋一转:“说到名器,龚少侠,你的六师姐宋竹微不就是深谙名器玄妙吗,那她是否知晓,风月行当中还有谁人钻研此道?” 龚俊沉思一番,摇了摇头:“初学皮毛者倒是不少,要说学问精深的屈指可数,算上已经辞世的,如今大约就剩她一个了。她幼时曾受过柳客声前辈教诲,也算半个弟子,再说,听闻问心观功法中正无邪,哪会有如此残忍的技法?” “舟起兄大抵是再清楚不过了。” “那可不一定,谁说问心观没有旁门外道了。”南舟起刻意要吓唬九霄,“追溯到老头子那辈,问心观确有个弟子喜好研究以形换形,想把他人的名器置换到自己身上,不过那弟子早死了,都投胎八百回了。要是他在啊,爷就让他把你的绿眼睛换给我……” “少在这儿虚张声势,要是动起手来,还不知道是谁先求饶呢!” “不对。”张哲瀚扯了把龚俊的衣角,似乎回忆起来了什么,小声问道,“龚俊,你记不记得江宁的十举公子应白举府中的那个牧老,初见面时认出了我们的身份,还直截了当地说……我没有名器。” 龚俊顺着他的描述,记起了那个看似慈眉善目下手却极为狠辣的布衫老者,发出疑问:“……他不是已经死在你手上了吗?” “那会是谁,他的徒子徒孙,亦或者,你也认为凶手是南舟起?” 龚俊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通过“三千世界瞳”看到的景象,虽然南舟起披散长发、满脸血污,身上的衣袍也烂得不成样子,但他不会认错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可他分明看见南舟起亲手把剑刺进了张哲瀚的身体,难不成真是他看错了? “不可能。”避开南舟起和九霄的争论,蒋元白摇着折扇,嗤笑道,“你们未免太高看他了,他压根沉不住气,喜怒全写在脸上,要是杀了门派上下十人,如今还有闲心和九霄斗嘴?” “还是说,龚少侠,你在三千世界瞳里看见了什么?” “我不敢确定,但是我看见南舟起动手,杀了我们所有人。”龚俊按住张哲瀚握鞭子的手,“现下还不清楚他的意图,先别轻举妄动。” 蒋元白还想说些什么,问心观里搜查的队伍突然闹哄哄的一片,荀河沉着脸跑到门口的营地处招呼他们,特别带走了南舟起。 “前辈,发生什么了?” 荀河皱着眉头:“在问心观里发现了一个密室,就在柳掌门的房间下面,打开后里面藏着一个小孩,他还有气息。南舟起,你随我过来认一认此人。” “舟起兄,你不是说问心观里的人都已……那这位又是谁?” 南舟起没有理会龚俊的问题,疑惑地盯着床上那个小小的身影,自言自语:“爷不认得他,这是谁家的小孩?而且他也没名器,别是老头子养小孩养上瘾了吧,看见可怜的就往门派里捡?” 荀河手下的医官细细检查完,替小孩重新盖上了被子:“回大人,他身上没有伤,也没有什么物件,穿着最普通不过的粗布衣衫,血污大抵是沾上了别人的,就是身子骨偏弱,又被关在密室里饿了近十天,所以还昏迷着,厨房喂了糖水,或许明早就会醒。要是没有别的事,属下先退下了。” 荀河点点头,医官便出去了。 九霄惊呼道:“那这么说来,这小孩有可能知道问心观灭门的事。” “我已经吩咐了人手去江州四处打听,有没有哪家走失了小孩。”他追问道,“南舟起,你真不认得此人?” “不认得。爷都说了,爷两月前就离开问心观了,这期间发生什么爷一概不知,你不如等这小孩醒了好好盘问盘问。要爷说,别不是老头子想吃小孩rou了,偷偷养在自己屋子的密室里当口粮呢。” “柳客声前辈宅心仁厚,分明是他在门派被灭之际救了这小孩,躲过了虐杀……” 蒋元白连忙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等小孩醒了再做商量也不迟,大家先回帐篷歇歇吧。” 在擦肩走过张哲瀚的时候,他听见张哲瀚同自己和龚俊低声说:“盯着南舟起,若他是凶手,一定会杀了这小孩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