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逆鳞

    谛冕与冥夜有许多相似之处。

    谛冕出身微末、没有宗门，而冥夜当年也只是一条东海的小黑蛇。后来，两人也都遇到极为重要的贵人——谛冕与初凰结契，而冥夜受天昊赏识，从此他们在上清神域都有了一点名头。

    可这两人的不同就在于，冥夜在行伍里拼杀攒功时，谛冕只愤恨于自己的怀才不遇，后来他更是以“建功立业”为理由投靠了魔神。

    此事实在蹊跷。

    若是为了建功立业，谛冕为何不像冥夜一样投身于神族大军？

    答案不言而喻。

    冥夜目光沉静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又问了一遍：“谛冕真人不陪着宇神，在这里做什么？”

    谛冕微笑道：“不过觉得气闷，出来散散心，却让我撞见天欢圣女与勾陈族的麟奚仙君两人起了冲突。”

    “我只是个小小的真人，不便出面，只好先在一旁看着。”

    冥夜道：“谛冕真人是宇神的夫君，如何又只是‘小小的’真人。”冥夜知道他是故意跟着天欢出来，讽刺了他两句便不再废话，“听闻谛冕真人去过魔域外的六方城，不知可有此事？”

    谛冕脸色微变，道：“神君可是在审我？”

    “若真的是审你，你此刻便在地牢。”冥夜语气冷硬。

    谛冕知道冥夜为人公正不阿，若他真有证据，早就将谛冕下了狱。谛冕揣摩着，或许是六方城的哪个小妖跟上清神域的人通了风、报了信。

    谛冕的心中千回百转，面上却不显，片刻后他说道：“我是去过六方城，不过是为了参与六方城中的拍卖会。怎么？冥夜神君疑心我与魔族有染？”

    冥夜没有明确表达态度，只是说道：“魔族近来多有异动，谛冕真人还是少去魔域附近为好。”

    他的语气不冷不热，一贯公事公办的态度，这让谛冕彻底地放下了心来：“多谢神君提醒。”

    冥夜略一礼与他作别，转身去寻天欢。

    他刚现身于玉倾宫苍华苑，便听见了一阵喧嚣。一个仙侍瞧见了冥夜，眼前一亮，匆匆过来对他说道：“神君快去看看吧！圣女要砍了天昊神君种的那颗仙柰树！”

    冥夜道：“我已设了结界，不必慌张。”

    他看到仙柰树下正在施法的天欢以及一旁阻拦不及的麟奚，上前道：“天欢，停下。”

    麟奚如蒙大赦：“冥夜神君，管一管你们家的神女吧！”真让天欢把天昊种的树砍了，倒是他的过错了。

    天欢看到仙柰树上浮现出一层结界便知道是冥夜提前做了手脚，此时又听到了冥夜的声音，她不悦地回头：“冥夜，把结界收起来。”

    冥夜却拉住她的手腕，道：“天欢，此树由天昊战神亲手所种，又得颜欢仙将在世以灵泉相灌，如此它才能在无人看管的情况下生长万年之久。若是就这么砍了，天昊战神和颜欢仙将恐怕也会心疼。”

    天欢态度有所松动，却还是说道：“既然是我父亲所种、母亲所养，那我砍了又何妨？”

    冥夜又道：“你两百岁之前很喜欢这棵树。”

    那时候的天欢化形都还化不好，最爱的就是躲在这棵树上睡觉。偶尔玉倾宫里有其他同龄的仙子和仙君来访，他们一起捉迷藏的时候，天欢也常常躲在这棵树的后面。这个花园、这棵树承载了太多天欢的回忆，冥夜现在想起来都会后悔没用留影石将那些画面一一记录下来。

    “……你还记得那时候的事情？”天欢有些惊讶。

    五百岁之前的事情她自己都记不清楚了，冥夜居然还记得。

    冥夜眼神柔和，道：“记得。”

    在这耗费了精血和神魂的般若浮生之中，最让他留恋不舍的便是那些关于天欢小时候的回忆。

    颜欢仙将没能看到天欢破壳便战死了，而天昊战神带着腾蛇一族在外征战，无暇照料还在蛋壳里的天欢，因此，若是冥夜得空回了玉倾宫，天昊便会将那颗小小的腾蛇蛋托付给冥夜。

    冥夜从未照料过幼崽——还是未破壳的幼崽，只能小心得不能再小心。

    天欢破壳出生的时候十分羸弱，连自己的蛋壳都咬不动，冥夜便用灵力将她的蛋壳化了，再一点一点喂给她吃。

    天欢生长缓慢，天昊便为她寻可用的天材地宝回来供她修炼，待天昊战死，冥夜便自愿地接过了这个职责。他多次深入险境，拼死为她摘取灵草灵果、寻回灵髓灵药，只为她能快一点化形长大。

    两百岁前的天欢无法将尾巴化为双腿，上清神域有些小仙因此偷偷地嘲笑她，说她愧为战神之女，冥夜便假借“规矩”之名将这些小仙打发下了界。他这个新任战神不近人情的名声便是在这时候传了出去。

    冥夜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他。他自黑蛇修炼成蛟龙，见惯了世态炎凉、人情分散，此生体会过两种温情——其一是来自天昊的知遇与提拔之恩，其二便是他抚养天欢时得到的满足感。

    就像天昊不求冥夜对自己有什么回报一样，冥夜也不求天欢对他有什么回报。

    天昊战死前，曾将东洲和上清神域都托付给了他，最后提起天欢时，天昊有些许犹豫。

    “……你是她破壳时见到的第一个人，她难免会对你产生眷恋之情。若是你对她有意，切记身边不可再有他人；若是你对她无意，千万要早早地同她说清楚。我们腾蛇一族天性桀骜不驯、暴躁嗜杀，难以忍受欺骗和背叛，若是惹恼了她，恐怕事情会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冥夜知道，天昊所说不假，腾蛇一族从前就有不少因背叛而一怒屠他人全族之事。天欢那时候虽还未成年，可那性情已经初见端倪，天昊的顾虑不无道理。但即便天昊不将天欢托付给冥夜，冥夜也会照看天欢一辈子——除非他战死，因为那是他亲手养大的小仙子。

    冥夜还想着待雏鸟情节褪去，天欢或许会有自己真正喜欢的人，于是冥夜承诺道：“无论如何，我定会护好她。”

    可事情总是会超出冥夜的预计。

    在天欢快要成年的时候，冥夜觉得自己的心忽然不受控制了。

    他……似乎喜欢上了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

    从那时候去，冥夜不敢去见天欢，也不敢与她四目相对，只能将所有的心力都投入到她的锦雾绫和锦雾留仙裙上。

    虽然用云雾做衣裳是天欢的要求，但那件衣裳却是冥夜依照自己的想法亲手所制，就连配套的臂钏和手镯也是与衣裳一同炼制而成。那用云雾织成的云锦通体雪白，配以蜜合色与浅紫色的披帛，最终制成了一条裙袂翻飞、飘飘欲仙的衣裙，冥夜却觉得只是勉强配得上天欢。

    假以时日，他必定能为天欢做出更好看的衣裳。

    后来，当天欢换上这套衣裳的时候，冥夜的心又不遏制地乱动了。

    他慌乱地别开了目光，连赐福时都只低着头，直到天欢问他：“冥夜哥哥，这是上天喜欢我的意思吗？”

    闻言，冥夜抬起了头，看到了上天赐福的天降和甘霖之中微笑着的天欢。

    彼时两人都还不知道这一幕落入了有心人的眼睛里，而他们的未来将彻底地被更改。

    冥夜收回了思绪，看向面前一无所知的天欢和她身后的那棵仙柰树。

    后来，这棵承载了天昊与颜欢、天欢与他的回忆的树还是被砍掉了，因为遗忘了一切的自己和那个蚌精玷污了他们的过去。

    从那时起，一切都回不去了。

    冥夜隐含着忧伤的目光落在天欢那张如玉的容颜之上。

    但……

    就算这只是最后一场幻梦，我也想再好好地护你一程。

    以冥夜的名义。

    天欢放弃了毁掉那棵仙柰树。

    冥夜将松了一口气的麟奚送走后，两人漫步在苍华苑之中。

    天欢左思右想后，对冥夜说道：“冥夜哥哥，我觉得你有些不对劲儿。”

    冥夜问道：“怎么了？”

    天欢脸上带着些不解的神色：“我觉得冥夜哥哥好像……对我温柔了很多。”

    冥夜的心里慌乱了一瞬，片刻后他说道：“难道我以前给你不够温柔吗？”

    “也不能这么说。”天欢思忖着，“只是换做以前，冥夜哥哥会说……”

    “天欢，别胡闹。”她上前了半步，板着脸，学着冥夜以前的样子，“那是你父亲种的树，不可妄动。”

    冥夜看着她，眼神专注而难过。

    几千年相伴下来，天欢对他来说，就像是最重要的那块逆鳞，不可触碰、不可抛弃，而天欢又何尝不是这样看待他。

    她连他的神情和常说的话都记得清清楚楚。

    天欢轻笑着望向冥夜，道：“是这样吧？冥夜哥哥。”

    冥夜看着她未染阴霾的笑，轻轻颔首。

    生日宴后，冥夜送天欢前往其他各大神域历练。

    天欢每日埋头苦修、杀魔闯阵，修为提升十分顺利。冥夜偷偷来看过她几次，他看到她的身上逐渐有了天昊战神和颜欢仙将的影子，他看到她长成了冥夜曾经数百次描摹过的模样，却又褪去了那一点色厉内荏的青涩，她变得杀伐果断、内敛可靠、自信而强大。

    一如稷泽最初眼中那未来天后的模样。

    冥夜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是她在元溟神域的长凕海中杀了作乱的妖魔后，骑着长鲸跃出海面的场景。

    长鲸击水、水云一色，圣女神采飞扬，眼角眉梢都是昂扬的斗志。

    冥夜知道，天欢原本就能够成为另一个战神。

    曾经的浮梦轮回里，稷泽曾告诉冥夜冥夜和天欢原本的命定轨迹。

    冥夜与天欢作为双战神渡过雷劫，成为了真神，两人结束神魔大战并歼灭魔神。他们成为天帝天后之后，重新规划了魔域和魔族，接管了催生魔神的怨气、洗清罪业。他们一起守护六界，直至两人最终陨落、一同身化大道，不生不灭、万世长存。

    但就因为一枚孵不出来的灵卵，一切都变了。

    那一次，看到了天欢平安出海后，冥夜转身离开，他要去寻找即将被魔神和谛冕抽掉神髓、挖掉双眼的稷泽。

    恐怕连现在的初凰都不知道，谛冕原本就是魔神安插在神域的眼线。

    天欢生辰宴上的那场天降让谛冕提起了戒心。他从初凰和稷泽口中套出了冥夜和天欢的未来以及魔神的下场，随后便告诉了魔神。魔神因此命令谛冕挖出稷泽的双眼并且将他取而代之。

    于是，谛冕和魔神早早地诱杀了稷泽。他们将那双能够看穿未来的双眼挖出，又抽了他的神髓、分散他的元神以备后用。而谛冕将稷泽那看穿过去与未来的能力掌握在手中，彻底代替了稷泽。

    后来，谛冕知道了初凰腹中的那颗灵卵一片死气，他有了与魔神相似的企图。

    魔神想让既定的天帝冥夜成为魔胎，而谛冕想将未来天后天欢的命格换给那颗满是死气的灵卵，如此，气运加身，魔神可以获得再次复活的机会，而那颗灵卵也有出生的可能。

    而初凰得知灵卵没有魂魄一时事后，便努力为她腹中胎儿凝聚魂魄。在她得知需要蛇灵果时，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腹，下了决心。冥夜为天欢找了那么多天材地宝，缺这么一颗蛇灵果并不算什么，但她的孩子如果缺了这颗蛇灵果就没有机会再出世了。

    于是，初凰请求稷泽与她一起穿越时空，去取那枚蛇灵果。而稷泽早已变成了谛冕，他自然十分愿意。两人取走了蛇灵果，也去其他时空取走了其他的天材地宝，但即便如此，这个注定是死胎的灵卵也只是凝出了一丝魂魄。

    谛冕知道，想要灵卵出世，必须有极佳的气运以及天地精华的供养。

    在谛冕的劝说下，初凰将这一丝魂魄放入凡间历劫。而谛冕利用稷泽的双眼看穿了未来，并为这一丝魂魄选定了宿主，那便是墨河蚌精桑酒。

    原本的桑酒只是苦恋不得，老蚌妖逼婚也没能让冥夜娶她。在那一次的未来里，天欢依旧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为冥夜取走了镇水冰晶，但她那时实力强悍，并未昏迷过去。天欢传信于上清仙域，让人送来了另一件法宝镇墨河之水，此后两人便与蚌族再无交集。

    谛冕想起天欢的性情，他认定了这个桑酒和老蚌妖是值得利用的工具。

    只要让桑酒嫁给了冥夜，稍微引导一下，天欢一定会做出有损自己气运的事情，到时候他们便有可乘之机，譬如助桑酒成魔。

    而冥夜……

    谛冕去询问了魔神。

    魔神将一滴心头血交给谛冕，说道：“这滴心头血属于一只快要渡劫的大妖，她依靠夺取他人爱慕修行，她的功法便是让人淡忘自己最爱的人，转而喜欢上另一个人。我杀她时将她所剩的功力全都凝聚在了这滴血里。”

    后来，谛冕找到了机会将那滴心头血放进了冥夜的身体里。那便是天欢为冥夜取了镇水冰晶后两人双双受伤昏迷之时。

    从此冥夜忘记了自己对天欢的感情，他无可无不可地娶了桑酒。而桑酒在那棵仙柰树上的样子让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天欢，在妖血的影响下，他将对天欢的感情都倾注到了桑酒的身上。最后，冥夜不仅与天欢越走越远，还亲手害死了天欢。

    而天欢因为没有得到蛇灵果，还未成长起来，她又在刻意的引导之下屠杀了蚌族。最后，她那夭折的真神天后命格部分过渡到了桑酒身体里的那丝魂魄里。

    它又生出了后来的恶魂——叶夕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