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幻影
八十一.幻影
“世女殿下!世女殿下!您慢点……别摔着了!” “你们、慢!”三岁的小女孩还不太会说连贯的话,握着小木剑,笑着做鬼脸,她一边胡乱挥剑,一边满院子乱跑,留身后一群慌乱的奴侍不知所措,直到不小心被石头绊倒,失去了平衡。 “啊呀——”她尖叫着,眼看就要磕在尖锐的石头上,却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正好路过的年轻郎君听见这边的动静,及时赶到,接住了摔倒的小女孩。他轻轻刮了刮小女孩的鼻子,无奈地道:“乖乖,怎么这么不小心呀?” 小女孩还有些惊魂未定,她眨了眨眼睛,看清救了自己的人后惊喜地咧嘴一笑:“美人爹爹!” “哎,乖乖。”郎君被她喊的心花怒放,毫无形象地抱起她,又在她脸上吧唧亲了一口,“不过在你爹面前可别这么喊我啊,不然他又要哭了。” “爹爹,是爱哭鬼!”她窝在郎君怀里,咯咯直笑,又举起手里的木剑,奶声奶气地道,“看,剑!遥遥的!” 和小丫头手臂差不多长的小木剑,用的是厄之府前些时日进贡的黄檀,镌刻了超过四种祝文……一看便是出自火炼侯之手。师尊真是的,也太宠小孩了,这下他不就被比下去了! “这有什么,明日美人爹爹送你一把更好看更厉害的剑!还是红色的,怎么样?” “好耶!”小女孩欢呼,“漂亮的剑!喜欢!” 郎君抱着她往屋内走,边走边问:“遥遥很喜欢剑吗?” “嗯嗯,喜欢!”小女孩高高举起手中的小木剑,努力表达自己的意思,“遥遥当大将军!剑、保护爹爹和娘亲!” 郎君脚步不着痕迹的一顿,又若无其事地夸她:“哎呀,我们乖乖真有志气!” 郎君抱着她去楚王府的主院找自家师姐,先前疯了那么久,小女孩大概也有些累了,安静地摆弄小木剑,眼皮渐渐变沉。 看她犯困,郎君将步伐放慢了些,免得吵醒她。 “美人爹爹。”他突然听见小朋友喊他,低下头,正对上她天真无邪的大眼睛。 “你做夫郎,我的,好不好?” 郎君:“?” 他满脸哭笑不得:“小遥遥,你知不知道夫郎是什么意思呀?” “知道哦!”小女孩颇为骄傲地道,“爹爹就是夫郎呀!娘亲说,要保护夫郎,你是夫郎,就可以保护你啦!” 头一次有人说要保护他,竟然是被一个三岁的小孩子……他更加无奈,顺着她的话哄她:“好哦,那我等小遥遥长大保护我。不过夫郎可不是这个意思哦,这应该叫做……唔,叫家人!” “家人?”小女孩歪了歪头,似乎不太理解。 “嗯,家人。”尚且年少的郎君笑着将怀中懵懂的女孩举高,背对着的阳光照射在她身上,像耀眼的小太阳,映在他的瞳孔里,“我们是家人呀。” …… “手抬高,不要抖。” “专心,不要看骸蝶——也不要看吾。” 一片白茫间,手执戒尺的银发大巫坐在轮椅上,面无表情地监督小徒弟练功。 “师尊,可是遥遥好无聊哦……我不想练了嘛……”很小一只的小姑娘身着单衣站在雪地中,试图唤起自家师尊的良知,“这些半年前我就都学会啦!” “学会不等于掌握和精通。”面对小徒弟的撒娇,大巫不为所动,“今日再加练一个时辰。” “啊……”小姑娘顿时哭丧着脸,噘着嘴一屁股坐到地上,不肯再起来,“我不要!我要和小蝴蝶玩!” 停在大巫肩头的那只紫蝶立刻飞到小姑娘身边,围着她打转,大巫却依旧神色不变,淡淡地道:“手伸出来。” 很好,果然又碰了铁钉子。耍赖第不知道多少次失败仍然屡教不改不信邪的小姑娘只能委委屈屈伸出手,挨了一记戒尺。 羲和赋是至阳功法,运功时可以让修习者不再畏惧风雪严寒,但她毕竟年岁尚小,肌肤娇嫩,本就被冻得发红的手心很快便浮了肿,她吸了吸鼻子,老老实实重新站好继续练功。 “阿颜,你不要对她这么苛刻啊,她才多大呢。”戴着金色面具的男人不知何时穿过了蛊阵,向这边走过来。 看见他,小姑娘顿时眼睛一亮,很快把委屈和功课丢到一边,兴奋地向他挥手:“惑心哥哥!你终于来啦!遥遥等你好久啦!” “嗯,前些日子哥哥有点忙……让我们遥遥久等了。”男人宠溺地揉揉她的头,从袖中取出一盒药膏,在小姑娘面前蹲下身子,执起她的手,心疼地抚过手心的红肿,边替她上药边轻轻吹气,“好了,这样就可以把痛痛吹走啦。” “嗯嗯,吹走啦!”小姑娘被他弄得手心痒痒的,傻笑着点头。 “你太惯着她了。”大巫似乎有些不满,却没有阻拦。 “咱们全家可就这一个宝贝!我不惯着她还惯着谁啊!”男人又捏捏小姑娘rou嘟嘟的脸颊,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你瞅瞅,把我们乖崽都养瘦了,我就没见过在这个年纪这么瘦的小丫头!” “……你不要学师尊说话。” “谁说的,我没有。”男人把向自己张开手要抱抱的小姑娘抱起来,变戏法似的变出一串糖葫芦喂给她,抱着她就往紫萝海的方向走,“哎呀现在朝里那么乱,我难得来一次,你就让我站雪里啊?咱们能不能进屋再说?” “她还在练功。”这次大巫不满的有点明显,周身的紫蝶都在上下飞舞,昭示着主人并不愉快的心情。 男人背对着,看不见他的神情,也完全不打算理会他那句话,倒是在哥哥怀里开开心心吃糖的小姑娘先后悔了,她犹豫了一下,从他怀里挣脱。 “哎,小心啊!”男人被她突然的挣扎吓了一跳,怕她摔着,连忙把她放下来。 脚一落地小姑娘便迈着小短腿往师尊那边跑,嘴里还叼着糖葫芦,歪歪扭扭地站好:“师尊别生气,遥遥继续练功!” “吾没有。”大巫下意识否认,只是瞧见小徒弟乖巧的模样,加上一直被友人幽怨地盯着,他抿了抿唇,“……下不为例。” “诶?”小姑娘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师尊这是同意自己休息了,顿时欢呼起来,“师尊最好啦!遥遥最喜欢师尊啦!” 男人也凑过来逗她:“我呢我呢,小遥遥喜不喜欢惑心哥哥呀?” 小姑娘用力点头:“喜欢的!惑心哥哥和师尊一样好!”她说着想去推大巫的轮椅,只是她身形太小,还没轮椅的把手高,推了半天也丝毫不动。 怎、怎么回事?那些人偶明明都推得很轻松的呀…… 男人见此失笑:“我来吧。你师尊的轮椅可是用天山玄铁打造的哦,很重的。” 他单手把小姑娘抱起来,另一只手也毫不费力地推着轮椅向前,就这么带着一大一小的师徒向紫萝海的小屋走去。 “可是,可是……”小姑娘紧紧抱着他的脖颈,嘟囔道,“遥遥是女孩子呀,爹爹说女孩子要照顾男孩子的!师尊和哥哥都是男孩子,我要照顾你们的,可我推不动椅子,好丢人哦!” “哈哈哈……小墨真是的,天天都教小孩子些什么啊。”想到娇气的友人说这话的模样,男人忍不住笑出声。 说要照顾他们的小姑娘的声形与三年前的某日重叠,男人的笑容愈发柔和,又捏了捏她的脸:“遥遥还小呢,等你长大了,再来照顾我们吧。” “嗯!”小姑娘认真地点头承诺,“一言为定哦!” “好,好。哎哟我们遥遥真是好孩子……阿颜你看看,看看,她多乖多可爱!你怎么舍得打她的!” 三人的身影越行越远,仍时不时传来男人与小姑娘嬉戏的欢笑声,直到完全消失在雪地中。 …… “你不该来。”偌大的书阁中,大巫突然面色平静地抬起头,对着友人出现的方向开口。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出来,你就跟我说这个吗?我不喜欢听。”男人低声抱怨,从黑暗中现身,他看着憔悴了许多,眼底也一片乌青,似乎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大巫只是重复了一遍:“你不该来。” “好吧……确实不该来,毕竟你这连杯茶都没得喝。”男人重重地叹气,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不过还是你这好,清净。” “唉,燕上京也太乱了,好想回酆州啊,回谷里也好,或者就在你这雪山住一辈子也不是不行。留在京城天天遭人白眼,不痛不痒但是恶心!” “还有聂风觉的事牵扯也太广了,这都四年了……也不知道她哪来的这么多死忠追随者……连世家中都有投入她门下的叛徒,抓都抓不干净。” 他继续叹气,也不管友人有没有在听,自顾自絮叨:“师姐也太冒险了,当初同意留下聂家那小丫头就不是个事,还要放在遥遥身边……我当时还想不明白她图什么,合着是在等着今天一起收网呢。可万一那丫头含恨在心,或是经不住诱惑背叛了,那遥遥多危险啊!” 听到小徒弟有危险,大巫总算抬了抬眼:“什么危险?” 大概没想到他会突然理自己,男人愣了一瞬,差点忘了要说什么,幽怨地道:“你怎么就知道关心遥遥,也不关心关心我在燕上京有多难过!那群老东西,天天盯着我抓把柄!” “唉,算了,遥遥那么可爱,忍不住关心她也是人之常情。”他很快又自己调理好了情绪,继续道,“还不就是聂镂,哦不对,那个是聂枯,哎呀说了估计你也不知道……反正现在事情已经解决了,聂氏余孽被一网打尽。那小丫头自己还想留在遥遥身边,我当然不同意啊!但师姐说那是遥遥的家臣,得等她回去自己定夺,真是!” “唉,跟你说了也没用……”他又叹了口气,声音消沉了不少,“这次回去,我估计很久都不会来了。没想到最后还被聂风觉摆了一道,她弄出来的亏空太大,如今百废待兴,师姐需要我,我……” 他有些怅然地看着手里的面具,虽然每次来雪圣山他都会遮住面容,可只有在这里他才能自由自在做回自己。只有在这里他才不是姜氏家主,不是千古无一的男相,他不用再在乎什么世俗礼法,没有勾心斗角,只有在这里……他才像一个人。 大巫道:“不要逞强。” 男人笑了一声,没有应答这一句,他站起身:“我去看看遥遥。” “她在紫萝海。”大巫颔首,肩头的紫蝶飞到男人面前,要为他引路。 “谢谢小骸蝶,不过我认识路。”男人摸了摸紫蝶,独自出去找他的小侄女。 一片紫色花海中,果然有一个和傀子玩耍的小姑娘,她正蒙着眼睛,分辨人偶移动的声音,以此辨别它的位置。 七岁的小姑娘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比起他上一次来又高了一点,原本rou嘟嘟的小脸也不再那么圆润,她仔细听着声音,接着自信满满地踏着轻功冲向一个方位,抱住了面前的“人偶”。 怎么这么软,不对啊……她疑惑地摘下绸布,却对上戴着面具的男人的笑容。 她愣了愣,万分惊喜:“惑心哥哥!” “乖崽。”最近一老听师尊念叨孙女,他差点喊顺口了,好在及时绕了回来,他在小姑娘面前蹲下,笑着揉揉她的头,“想不想哥哥呀?” “想!遥遥好想哥哥的!”小姑娘猛猛点头,紧紧抱住眼前人,生怕他又突然消失不见,“惑心哥哥,这次不要走了好不好?” 男人一怔,揽着小姑娘的手微微发颤,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小姑娘向来懂事,见他不应声,也明白了什么,眼眶渐渐变红,泪水打着转。 一大一小就这么在花海中拥抱着,良久之后,男人才开口,声音有些嘶哑:“遥遥,惑心哥哥可能很久都不能来看你了……” 小姑娘的眼泪刷的一下就掉下来了:“为什么呀?哥哥不喜欢遥遥了吗?” “……没有的,哥哥很喜欢遥遥,我们遥遥可是天底下最漂亮最聪明的宝贝,没有人会不喜欢遥遥。”男人轻声哄她,“只是哥哥有些很重要的事要去做……等忙完了一定会回来看遥遥的。” “哦……”小姑娘低落地垂下头,大概是觉得哭鼻子丢脸,紧紧抿着嘴巴,可眼泪还是不受控制一滴一滴掉。 过了好一会,她突然抬起头:“哥哥,你做我的夫郎好不好?” 男人:“……啊?” 似曾相识的发问,他勉强扯着嘴角:“为什么突然这么说呀?” 小姑娘认真地道:“这样我们就是家人了呀!以前有个漂亮哥哥教过我,夫郎就是和娘亲爹爹一样可以永远在一起的家人。遥遥喜欢惑心哥哥,想要永远和哥哥一起玩,哥哥做我的夫郎,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啦!哥哥也可以天天看见遥遥了!” ……怎么会被理解成这样!小孩子的思维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男人低头,让发丝盖住微微发热的耳尖,有点好笑又有点无奈。 他替小姑娘擦掉眼泪,耐心地道:“你还小,还什么都不懂,等你长大了,明白了夫郎的意义……” “夫郎是家人,家人却不止是夫郎,只要能让你感到温暖、欢喜、想拼尽全力去保护的人,都可以是家人。所以,小遥遥,我们早就已经是家人了呀。” …… 萧知遥想起了很多事。 有关于母父的,有关于师尊的,有关于弟弟的,也有关于这些年她在朝堂与军中遇到的各种事,和她家几位君侍的。 但更多都是关于姜相的。 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看见过往的幻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大部分都是姜醉离,但这么一看,姜相大人在她的童年里占比还真不小。 ……尽管好像都是奇奇怪怪的占比。 记忆的起初,她昏昏沉沉,沉浮在其中,分辨不出现实与虚幻,仿佛变回了记忆中的那个小姑娘,重新体验她的喜怒哀乐,重新参与她的人生,而且简直事无巨细,就连那些闺中事都没放过。 可是随着小姑娘一点一点长大,这些原本属于她的记忆却让她觉得越来越割裂,甚至出现了完全没有发生过的让她觉得很匪夷所思的事。 比如她最后在幻境里登基了,还真的娶了姜相和好多不认识的男人? 很吓人,给她吓醒了。 不,也没完全醒,只是能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做梦,一切都是假的。 想到之前花氏的大长老说的会有考验,大概就是指的这场走马灯吧? 不过这个幻境不太聪明啊,让她做美梦都做不到点子上,让她梦见成了天下第一高手说不定她还能待久一点,当皇帝娶了一堆男人叫什么美梦?这不天大的噩梦吗。 幻境被识破,萧知遥周身的一切都随之消失,只剩下一片什么都没有的黑暗,找不到出口。她倒是不太担心出不去,只是她现在一闭眼就会想起梦里和姜相……啊啊啊啊啊快忘掉快忘掉! 不是,到底为什么会在梦里还原这种细节啊?!这不会是她们家那位黑龙祖宗的恶趣味吧好恶俗啊!!! 萧知遥深吸了口气,勉强逼自己把那些荒唐的画面删掉,开始思考这个考验。 难道是为了考验被试者的意志坚不坚定?如果沉迷美梦没有挣脱就会永远沉沦?而且一开始都是提取的她的真实记忆,让她重新经历一遍人生,细节中真真假假,的确让人很难发现异常,要不是最后那个结局太惊悚了她也不一定能这么快清醒。 若是这样的话难怪这片龙鳞会存放在梦乡了,传说中大灵君诞生于梦中,司掌的能力也和梦境有关…… ……不行,她还是觉得好恶俗。 啊啊啊不要想了!给我想点别的啊!比如为什么龙脉的钥匙会是一片龙鳞……呃,这也没毛病,甚至还挺合理。 唉,还是想想怎么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她愁眉苦脸地想着,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束光。 …… “大长老,我就开门见山的说了。”姜醉离侧目凝视着躺在榻上熟睡的少女,“可否劳烦您为我解卦?” 大长老颇为稀奇地道:“姜氏家主竟还需要求别人解卦?” 姜醉离轻声道:“便是姜氏家主……也有看不清的道。” “哦?老身猜猜,是关于太女殿下,或是您自身?” “二者……皆有之。” 大长老眼眸微动,掀起眼皮:“相爷,您可莫要拿老身寻开心。” “岂敢。”姜醉离苦笑着道,“太女殿下真龙潜渊,紫气护体,若强行窥探天机……至于我自己,您也知道,卜者自衍,乃是大忌,反噬轻则伤身,重则修为尽毁,甚至丧命。” ——二者合一,更是找死。 大长老便问:“既知不可,这卦辞又是从何而来?” 姜醉离手指不自然地蜷了蜷,道:“年少之时,家师一时兴起所得。” “您年少时的事,却与太女殿下有关?”大长老若有所思,“那老身洗耳恭听。” 想起那副卦辞,姜醉离隐秘地吸了吸气:“艮其辅,言有序,悔亡;日昃之离……凤凰垂翼,落玉楼。” “……”大长老沉默了一瞬,“上卦倒是好解,想必您想问的也不是它,这下卦……容老身冒昧问一句,您师从何人?” 姜醉离只说是长辈。 见他不愿多言,大长老知趣的没有再问,沉吟道:“难怪当年一直有传闻,火炼侯选中的楚王君其实是姜氏的持华少君——也就是您。可最后楚王殿下却不声不响地娶了墨氏那位含光少君,呵……” “往事已矣,何必再提。”姜醉离垂眸,显然不想再提起那些事。 “虽是往事,您却仍想得到答案。”大长老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亦或许,您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被说中心事,姜醉离眼睫一颤,长叹了一声:“或许吧。” “不过无论您心中如何作想,水患一事花氏承了您的情,老身自当倾力为您解惑。”大长老道,“只是事关储君,老身无法立即给您答案,需回梦乡借助君上的力量才能衍化,望您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