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街妓女
游街妓女
莫比乌斯太太最后一次整理自己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鬓发,扯了扯脖子上挽成精致法式侧结的棕色丝巾,深吸一口气,手指在门边轻轻扣响。 门后传来轻微的响动,门板缓缓裂开一道缝,显然不准备让任何人进入。 莫比乌斯太太面对如此明显的警惕与防备,挤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热情笑容,递出手中的鲜花花束,这是她为公寓主人准备的见面礼:“您好,我……” 门后的女人视若无睹,冷冷传来一句发音地道的法语,“什么事?” “房东太太说您即将离开巴黎,这间公寓要重新出租,我们是新来的租户。能够顺利度过这段痛苦的日子,实在是令人感到高兴不是么?祝您有一段新的美好旅程……” 莫比乌斯太太试图用劫后余生的喜悦,拉近与这个陌生女人的距离,这是当前最热门的社交方式了。 但似乎失败了。 “什么事?” 莫比乌斯太太勉强维持着即将破裂的笑,难为情道:“我和丈夫想购买一批家具,装扮一下新家,您知道大家现在都想换种心情…但我们还没参观过公寓,也许您能让我进去量量尺寸,打扰您实在…” “后天吧?”女人报出时间,算作拒绝? “但我们刚刚返回巴黎,无处可去,也许您能帮我们早点……”莫比乌斯太太还想递上自己精心准备的鲜花,对面的主人甚至没瞧它一眼。 门毫不留情地闭合了,带起一阵冷风扫过她挂着僵硬弧度的唇角。 莫比乌斯太太沮丧地下楼,丈夫坐在汽车里抽烟,问她情况如何,她摇摇头坐进副驾的位置。 她忽然灵光一闪,“我想起来了,我见过她,在皮加勒广场的游街队伍里,难怪她脸上有那么多淤青……” 太太语气中带有一丝浅淡的哀伤,坐在驾驶座上的男人立刻出声安慰:“嘿!亲爱的,别同情德国佬的婊子,她们可不配拥有你珍贵的眼泪!” “她看起来不是法国人……” “过去的三年,她在我们饱受摧残的祖国里,拿着高档巧克力,吃着上等牛排和红酒,穿着体面的礼服在德军政府里听唱片,周末看电影歌剧……我们却像下水道的老鼠东躲西藏,父母亲半夜起来钻防空洞、哥哥去德国踩缝纫机、meimei饿得营养不良掉头发……这是为什么?” “就因为我们不能像这些不要脸的荡妇一样,yin贱地张开双腿向德国纳粹们交纳保护费? 呸!!” 莫比乌斯太太秀气的眉毛轻轻蹙起,丈夫用这样粗鲁的语言形容一位女性,她感到不适却又无力反驳,因为战争对他们造成的伤害就如丈夫所言,没有半分夸大 因饥饿疲惫与颠簸逃窜,他们甚至失去了来之不易的第一个孩子,胎死腹中。莫比乌斯太太不禁伤感流泪,伸手轻轻抚着平坦的腹部…… ——— 德国人还没有完全被打败,但整个欧洲都已在摩拳擦掌,等待迎接希望的曙光 驻守巴黎的德军脸上再无往日的嚣张气焰,街道汹涌的人群中,混杂进愈多行事低调却引人遐思的英国人与美国人。 唐娩足不出户,对于外界的变化总是有意无意地选择漠视,她深知自己在这场战争中已没有身份,如同一个飘荡的幽灵 言及爱,面对逝去的双亲和抚养她成人的长姐,她已然不能作为纯粹而坦荡的信徒,接受上帝最终的洗礼; 言及恨,面对桌上堆积如山的德文信件,她又将灵魂许诺给了撒旦,以偿赎余生的罪孽。 只能蜷缩在一间小小的公寓里,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等到战争终结,为她降下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在一个芳香满溢的临街花店,人群sao动四散,看见劳斯上校横尸街头,成团爆炸的血花溅落地面,一如抱在怀中妖冶艳丽的长柄玫瑰。 她听见,悬顶之剑嗡嗡颤鸣。 在一个阳光透亮舒适的午后,邮差按响门铃,收到一封颇为丰厚,但落款陌生的长途信件,那个清脆落地的冰冷铭牌上,镌刻着本应出现在信件末尾的名字。 她看见,悬顶之剑终于落下。 —— 成群从未见过、但充满仇恨的法兰西面孔闯入她的公寓,暴力打砸房间里的一切,再将她扯下楼,搡入由一群衣不蔽体的法国女人所组成的浩大队伍中,浩浩荡荡地前往皮加勒广场。 “你这个婊子!看看你那对被德国佬揉大的yin荡奶子……真恶心!”一口粘稠的唾沫喷吐在她的脸上。 “走快点!你们被德国佬的jibacao得走不动路了吗?!”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如雨点般砸落。 “洗洗吧……你们这些贱货!用水洗洗你们装满德国人jingye的肮脏下体!”有人冲在人群的最前面,把粪便从头到脚泼下。 “天呐!我要是她我宁愿死……她们以前就是靠被法国男人cao谋生的,德国男人来了照样cao,也许发情的公狗来了,她们也照收不误……”犹豫不决的女人听到背后激烈的议论声,选择用力掷出坚硬的石块,砸得人头破血流。 经过漫长的游行,不分老幼的男男女女围追着这些灰头土脸的妓女抵达了皮加勒广场,将她们逐一推上高台,有些剃成光头、有些额头画上纳粹党徽、有些泼上油漆…… 战争开始,战争结束,德国人,法国人,来来去去,周而复始,剥夺尊严像牲畜一样被人成群驱赶的,似乎总是同一批女人,她们跪接着民众群情激愤的谩骂与羞辱。 一个扛枪的法国男人跳上高台,抓起唐娩的头发扯着头皮,迫使她对着台下的目光,开始质问, “你为什么来到法国?” “因为战争……”剧烈的疼痛令她几乎无法睁开眼睛。 “你喜欢巴黎吗?!” 她气若游丝地低喃,“不是我要来的……” “你是妓女吗?” “是。” “你跟德国纳粹上过床吗?” “我……跟他上过床。” 台下一片哗然,又有人朝她吐了几口唾沫。男人每问一个问题,台下观众眼中的怒火就沸腾一分,如同一群封闭在铁笼里的嗜血猛禽对着她舔舐前爪,等待闸门开启的刹那就涌上前来,生啖其rou。 所有人都在等待那一刹那。 “你为自己的无耻而羞愧吗?你是jian细吗?……你怎么看待你这种行为?怎么定义你们这段肮脏龌龊的关系……?” “说啊!快说,你这个臭婊子!!” 唐娩抬头望向令人眩晕的苍白天际,随后挣扎着收起下巴,低下头颅,俯视着那一双双想从这副身体里如愿刨出一些腐烂恶臭的,炯炯有神的眼睛。 她露出真实而艳绝的笑容,令观众都屏住呼吸,仿佛被磁极牢牢吸引。 等她吐出答案,人群一片死寂,这是闸门开启前的平静,迎接她将是狂风暴雨般的拳头,肘击,踢打…… —— 后来埃米尔在逃往西班牙的途中被戴高乐将军所领导的抵抗军擒获,押回法国接受审判,最终被处以死刑。 直至枪声响起的一刻,他甚至已经听见自己头骨碎裂的声音,但他仍感困惑。 当日他被拥挤的人群裹挟,在皮加勒广场的高台之上,那个狼狈的女人所说的那句话…… …… 法国人说“法兰西,因不屈而屹立不倒。”国破家亡,他们倒苟延残喘地活了三四年。 英国人说“永不,永不,永不放弃!替被征服者申冤,为征服者解除武装。”欧洲尽数沦陷,但不到门槛被踏破那一天,他们是永远遥望的孤高者。 德国人说“为了永恒的德意志,只要还有一个德国人活着,战斗永远不息。”帝国将倾之际,他们忙着搜刮法国境内的收藏珍品,塞满一节节车厢,拖着拽着、哭着喊着抛弃危楼。 但是,面对那一群手持利刃,钢牙铁齿,熊熊燃烧的复仇者,那个手无寸铁的柔弱女人,居然朝着寒光白刃主动伸出了白嫩纤细的脖颈。 埃米尔心想,他没法不恨德国人,不是作为一个法国人,而是作为一个男人。 那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 “你怎么看待你这种行为?怎么定义你们这段肮脏龌龊的关系……?” …… “说啊!快说,你这个臭婊子!!” …… “我、爱、他。” 那天,全场的人都愤怒,漫天的云都哭泣,满街的风都站立。 只因一个可耻的被侵略者对一个残暴的侵略者说: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