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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武篇6

    皇甫僵直了一会儿,腿有些发软,撞在了身后的案几上,再看铜镜时,镜面上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幻……幻觉吧。”皇甫被吓得声音发抖,“对,我最近太累了才会这样的。”皇甫喃喃着,看着铜镜仿佛时看着什么洪水猛兽、魑魅魍魉,“是幻觉。”

    皇甫心脏犹在砰砰跳着,是吧。是幻觉吧。不然再看看么?皇甫稳了稳心神,又小心翼翼的伸出了手,还没等他碰到铜镜,冯权突然推门进来了。

    “阿云。”冯权一如既往的温和,“我这里只有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吃食,你今日就先将就一下吧。”

    皇甫神色慌张,勉强笑了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说刚刚瞧见的事,可能只是他的幻觉而已,没头没脑地说出来,没得吓坏了冯权,如此想着,皇甫也不再在意那桩怪事,面色和缓了许多,注意力放在了冯权端来的汤饼上,“哪里,阿睿亲手做的吃食可不是谁都能尝到的。”

    汤饼里卧了一颗鸡蛋,面间还杂着几片叶菜,闻来很是叫人食欲大振。

    冯权将汤饼放在了皇甫的面前,皇甫的肚子十分应景的又叫了一声。

    “还是不怎么合礼,不若我明日在城中的食馆为你点些酒菜。”冯权趁皇甫低头的一瞬,斜了一眼尺之璧,又补充道,“你我还可以再喝个尽兴。”

    “不必那么麻烦,等我回来了,你再给我做一碗这个汤饼就挺好。”皇甫也是真饿了,吃得蛮香,冯权听罢不由得嘴唇发抖。

    回来……远行……

    冯权抿了抿嘴,又清了清嗓子,“你这远行什么时候回来?”

    “大约十日后吧。”

    十日。这十日后,还能见得到么?

    所谓匆匆一见竟成永诀,便是如此么?

    皇甫呼噜呼噜地吃了一通,抬眼后发现冯权一直在盯着他看,面上不由得泛红,以为是又出了什么洋相,“阿睿,怎么了?”

    冯权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失态,“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阿云其实是个很开朗洒脱之人。”

    对,他究竟是遇上了什么事,才会做出,那种决定。冯权不觉疑惑。

    皇甫却是有些羞涩,听着冯权这样夸他,很是不好意思,“不过,圣人不是说‘君子远庖厨’么?阿睿的手艺意外的很好呢。”

    冯权暗自佩服皇甫如此心大,又不由得撇了他一眼,“圣人也教导你读书只需看懂最后一句么?”皇甫听得出冯权话中并无恶意,嬉笑着又端起碗来将碗底的残渣清了个干净。

    皇甫第二日便要出发,实在不能多待,但也拖拖拉拉地不肯上车,随行的驭夫直催了多次,皇甫才施施然的从冯权的住处出来。

    皇甫犹疑着要不要讲一下那面古怪的镜子,若是冯权也无意间瞧见了不好的怪象岂不是很骇人么,想着皇甫就觉得把那镜子放着不管太危险了,但直说的话又会招冯权担心……唉。

    “阿睿,那个,你屋里的那面镜子,额……”皇甫惆怅着不知该如何开口才能让冯权安全地取了那镜子,“是…实在是太大了,还正对着门口,风水不好啊…”

    冯权无奈,“你要说什么?”

    “你,把镜子取下来吧,改日我回来送你一面新的,那面瞧着挺旧了。”皇甫终是想出了一个不那么牵强的理由。

    冯权一怔,他还以为皇甫会将事情和盘托出,却不想这人说了这样的话,有些无措。

    “好。”冯权笑得温柔,皇甫见了耳朵一烫,心儿都跟着要飞走了。“你路上,切莫小心。”

    “好。”

    “凡事都要往远处想,不可目光狭隘。”

    “好。”

    “你要记着我还在襄武等你,要一同饮酒的。”

    “好。阿睿,你这样关心我,我尤其欣喜。”皇甫笑着,转身便要上车,冯权突然又叫住了他。

    冯权伸手将冠上的发簪摘了下来,郑重地交在了皇甫的手中,“这支簪子,是我满冠时,阿母亲手为我戴上的,据说我外王父是因戴着这簪子才得一生顺遂,可见是件保平安的,便赠于你吧。愿你此去一路平安,早日归程。”

    皇甫愣愣的听完了冯权的话,握紧了手中的簪子,猛地张开双臂拥住了他,声音都控制不住的抖动起来,“好,阿睿,你等我回来。”冯权笑笑,缓缓抚着他的背。

    皇甫没敢看冯权,飞快地窜上了车驾,紧张的攥着簪子,满面通红。

    阿睿的簪子……

    他还抱了阿睿……

    皇甫捂着心口,压低声音吩咐了驭夫一声。

    冯权目送着车驾离去,面上笑意尽失,快步回了房间,覆上了尺之璧,水纹过后,画面很是平常,里面的那个冯权只是在铺子里翻看账本而已。

    尺之璧,是不会说谎的。

    冯权无力的跌坐在榻上,满脑子都是那具尸体,满脑子都是那张脸。

    该怎么办?

    视而不见么?这叫他如何视而不见?

    可是,他若说了实话,阿云会信么?会信自己将在十日后吊死在某个地方么?

    这种事说出来,又有谁信呢?

    冯权默然坐着,望向墙上的尺之璧。

    突然想到,如果他贸然更改了既定的结局,不知会发生什么……

    “会如何呢。”冯权轻声问着,不知在问尺之璧,还是在问自己。

    莫非命也…莫非命也…

    “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

    故而,这会是阿云的命么?

    他是不是不该插手其中,不该立于危墙之下。

    也不该想着,这个人。

    “阿云……”冯权突然唤出声来,眼角随之酸了起来,冯权叹气,似乎有了决断,双手覆面,只觉悲意从心中散出,又不敢下此决断。

    突然,砰的一声,冯权从思绪中惊醒,低头一看,那只流云杯不知何时从他袖中掉出来了。

    冯权略略一顿,将杯子捡在手中。

    【我瞧冯君对这漆杯似有所好,不如你我相换。】

    【冯君品行端方,当得起君子二字,我不过一孔之见,切勿介怀。】

    【冯君,你可会水?】

    【在下皇甫长喻,表字云,唤我阿云就好。】

    【那我便唤你阿睿了!】

    【哪儿难受?我就觉得那医工的医术不大好……】

    【你我既有缘得见,帮你是应当应分的。】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此事不可不为。”

    见义不为,无勇也。

    冯权将流云杯紧紧的握在手里,自言自语,“我既瞧见了,便不能视若无睹。”

    “虽说,君子不立危墙,但圣人也言,朝闻道,夕死可矣。”

    冯权扶着案桌起身,看到了镜中通红的双目,轻笑一声,“你我既有缘得见,帮你是应当应分的。”

    天微微亮了,皇甫氏的酒庄外,仆从护卫皆是整装待发,此次陇西郡上供的御酒一共百坛之多,从城外的酒庄出发,行至肃王府交付御酒只需七日,之后酒队再驾车返还便用不了那许多时日了,大概能在十日左右回程,他还能吃到阿睿做的汤饼呢。

    “此事至关重要,御酒千万不能有失,想你心中也是有分寸的,切记不可cao之过急,哪怕迟一两日送到也是无碍的。”皇甫的大兄叮嘱着,这话他说了好多次,可就怕出什么意外,所以不得不耳提面命的唠叨着。

    “大兄放心,叫父亲莫要焦心,我省得这事的厉害。”皇甫说着,翻身骑上了马,遥遥看了一眼襄武城方向,摸了摸胸口处,阿睿的簪子他舍不得戴,便藏在了怀里,贴身放着。

    仿佛阿睿也随他一道同行一般。

    阿睿,待我归日,你我定要不醉不休。

    “起行!”

    冯权简单收拾了一下行装,便坐着车行往了肃王府方向,在酒队最可能落脚的镇子等候着。

    此处地点完全是他看了图册推测而出的,若遇上了,方可进行下一步,若错过了…

    若错过了,他便接着追上去。

    不可轻言放弃。

    冯权特意选了一处行人密集的亭舍,点了一壶老酒,生生地等了一天。日暮了,街上行人越发少了,冯权并没有等来酒队,桌上的酒也那样摆了一日,佣工讨好的上前询问是否需要吃食,冯权看着那壶酒,喃着,“送御酒的长队会走在哪儿呢?”

    “啊?”佣工转而明白,“君客是等着一观酒队风采么?君客怕是白等了,酒队一向是不进镇中私旅的。”

    酒队的路线偏僻,虽然也从各个镇子附近路过,但是并不从镇子中间穿过,这些事襄武人都知道的,可偏偏冯权不是襄武人,就连铺中管事的张伯来了襄武也不过半年而已,很多事情都是不甚清楚的。

    酒队如今怕是并无什么风采可赏,全队上下在一片开阔地扎起了营帐,周边有皇甫氏养的家生子轮值护卫,各帐子中的下人均已睡下,唯有皇甫在铺上颠来倒去,辗转反侧就是合不上眼。

    心头总是隐隐的有些不安。

    皇甫坐了起来,摸着胸口处存放着的簪子,觉得不太稳妥,想着去看看御酒便披了件袍子出来了。皇甫在御酒存放的各个车上都仔细检查了一番,也没发现有什么,眼看着天边的颜色有了些变化,唤了声护卫去叫人起身,自己则是一边穿好衣袍一边朝着小河走去。

    远远的,漆黑的夜色渐渐明亮起来,初秋清晨的河水有些刺骨,便是皇甫这样强硬的身体,指尖碰了一下也被冰得瑟缩回来,可惜,如今的现状也由不得他挑剔,忍着寒意捧了水往脸上泼了几次,体内残存的一点困意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三两下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皇甫摸了帕子大概将水擦了擦,起身欲走,兀得听见有人唤他。

    “阿云。”

    皇甫回头一看,眸子一亮,腿脚都有些不会使唤了,只听着自己音调都变了。

    “阿睿!”

    【注】

    《孟子.尽心上》:孟子曰:“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 尽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

    《孟子》卷八离娄章句下八:“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论语·为政第二》 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见义不为,无勇也。”

    《论语·里仁第四》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尺之壁的预知是十日,纠结过定几天比较好,结果纠结了好久的设定用武之地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