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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造访

    藤原白没有想到,这天晚上,他又来了。

    那个时候,他正在对着一张石膏像的照片画素描。

    大卫·伍比德尔的雕塑。

    藤原白不否认,他对这位雕塑家的作品那么倾心,是因为他的石膏像和斑目看起来很像。

    深邃的眼窝,高挺的鼻梁,微微侧头时拉出来的很漂亮的下颌线。

    真的非常像。

    他越来越成了一个不诚实的人,对所有人说,自己喜欢这位艺术家手下澎湃的炽热和爱,喜欢他天马行空的灵感。

    这些话都是真的,但不是根本的原因。

    他想着,用上轻下重的排线勾勒石膏像的眼窝。

    就是在这个时候,门铃忽然响了。

    藤原白以为是王将,讶异于对方怎么忽然这么讲礼貌,出去开了门。

    门外却是斑目,半低着头,微乱的金发披散下来,挡住了他的眼睛。

    藤原白吓得后退了半步,心想难道他晓得了昨天的事情,要来揍自己一顿出气?

    他没有要斑目国政保密,也没有叮嘱女孩子和其他同学保密,斑目要知道这件事很容易的,可是在学校的时候他好像还不知道呢,如果知道,自己连那句“好好休息”都得不到……

    他混乱地想着,看见斑目气势汹汹地走进来。

    “他真的要揍我了吧……”

    他被抱住了。

    藤原白睁大眼睛,愣了一秒才问:“斑目,你怎么了?”

    斑目没有回答,头搭在他肩膀上,整个人都朝他倚靠过来,如果身后不是墙,两个人就要一起跌到地上去了。

    呼吸反复擦过耳际,整个人被笼罩在斑目的气息里,让藤原白的大脑一片空白。

    片刻后,理智稍稍回笼,虽然还漂浮着,却足够让他作出行动。

    他伸手往斑目后颈一摸。

    果然是凉的。

    体温又下降了啊。

    毕竟入秋了,这几天又多雨,对斑目来说,应该是很难熬的一段时间。

    他彻底冷静下来,把斑目带到卧室,打开空调,开到三十摄氏度。

    然后,又从他的口袋里翻出手机来,打电话给斑目国政。

    “又去你那儿了?”斑目国政可靠的声音里终于带了一点诧异,他在电话那头轻轻呢喃了一句,藤原白听着像是“看来不是偶然的”,但不确定自己听清了没有。

    斑目国政还是说要四点多才能去接他,在这之前就麻烦了。

    藤原白依然很感激他,不过更多的感激给了米国。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

    也许是因为他的体温稍高一点吧,从物理意义上说,抱起来比较温暖。

    如果藤原白还是国中时候的自己,他会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也许是游泳馆埋下的伏笔终于应验,他们偶然的相遇,偶然的缘分,在彼此心里留下了印痕,哪怕他没有挟恩求报,斑目也记住了他,最终保住了他。

    现在的藤原白却不再有那种浪漫的妄想。

    他清楚这世上所有浪漫的东西都与他无缘了。

    是他主动把自己变成这样的。

    然而,却不能够让心脏不在这个时候欢喜,不能够让手指不去触摸斑目柔软的头发。

    真的非常感谢他,给了他第二个可以在日后重温的夜晚。

    一回生,二回熟,这一夜不比上一夜的惊心动魄,藤原白也慢慢就睡过去了,直到四点钟,再次被闹钟给唤醒。

    被吵醒的时候,心脏总是会再度跳得快一点。

    藤原白从迷糊中清醒过来,几乎是下意识地先伸手摸了摸斑目的后颈。

    温暖起来了。

    他松一口气,等候着斑目国政的到来。

    人来了,再一次把斑目从他怀中带走。

    斑目国政向他道歉,藤原白只是微笑:“没关系,我是班长嘛,这也不算什么麻烦。”

    他说得其实有些语无伦次,但因为是微笑地、缓缓地说,倒也不显得像是在东拉西扯。

    这一夜比起前一夜要更让他心满意足些,只有一点藤原白不明白。

    “斑目为什么像是没有意识一样?”

    “啊……”斑目国政像是有点纠结,看了肩膀上的哥哥一眼,到底告诉了他实话,“他从小就有这种毛病,体温一旦下降就会失去意识,自动往温暖的地方钻,过后醒过来,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儿。”

    果然,和他猜想的原因差不多。

    “有这种病,也挺辛苦的吧。我保存一下你的电话号码好吗,如果以后斑目再来的话,联系你也方便点。”

    说这句话的时候,藤原白脸上有些发烧。

    这句话是在说以后那种可能的情况,还是在说他自己的妄想与期许呢。

    斑目国政倒没多想,说:“这倒也是。”然后拿出手机,然后把自己的电话号码报给了他。

    藤原白打了过去,手机在国政口袋里响起来。

    “回去后我会备注的,再见。”

    对方扛着他的哥哥挥了挥手,离开了。

    一切就这样成了惯例。

    白天在学校,斑目没有半点异常,丝毫不记得晚上的事情。

    藤原白知道这意味着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如果知道的话,斑目肯定会和他说不要再多管闲事的。

    他对男人的厌恶那么根深蒂固,从来都不掩藏这一点。

    即便比普通人相对高一些的体温也许会斑目觉得舒服,但斑目从来就不是意味为了安全、舒服就妥协的人。

    所以他是真的不知道。

    斑目国政昨晚也说过,他很少和米国提起这件事,尽量不让他觉得这件事情给别人造成了太大的困扰。

    藤原白当时点头说好,说他真是个很温柔和细致的人,然后又说自己也会帮着保密的。

    帮着保密,也许他就会再来。

    这就不是温柔和体贴了,只是一个陷阱,只是卑劣的欲望。

    米国坐在靠窗的位置,因为靠窗,所以大部分上课时间,目光都是往外看的,这让藤原白的注视得以不被发现。

    藤原白也喜欢靠窗的座位。因为高一时候如果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放学后稍等一等,向外眺望,或许就能够看到他的身影。

    后来这个座位被斑目给占据了,他并不觉得那很过分。当流霞在窗外铺开的时候,他淡金色的头发会被映照出一点如同火光般的色泽。

    再然后,如果不开灯的话,他脸上的细节会渐渐模糊,慢慢凝结成一道剪影,像窗外的山峦一样连绵起伏,静默地停住在入夜之前。

    这时候的他看起来有点陌生,像一尊凝伫的雕像,这个时候回忆起自己对他的爱,就会格外安心些。

    不必担心会被嘲讽,不必担心会被甩开。

    爱这样美丽的雕像太自然而然了,不需要有什么心理负担。

    这也许就是许多个夜晚里,千百次以雕像之名勾勒这张脸的缘故。

    但是那种安稳的、令他嘴角不由微笑的爱慕终究是很短暂的。

    他很快就回想起来,他爱的不是雕像,而恰恰是那个会拍碎他眼镜、会恶劣地无视掉自己不喜欢的一切、理直气壮地活着任由别人难过伤心的那个人。

    我就爱你是这么个人,茨威格的小说里是这么写的,藤原白也是这么想的。

    高二入夏的时候,天气变化得相当大,有时候热得要命,有时候一连几天都不见放晴。

    这种情形下,斑目自然屡次造访。

    藤原白其实并没有想清楚,这样做到底好不好,他到底走上了一条什么样的路。

    但是斑目每次来,他都会尽可能地瞒过爸爸mama,尽可能晚地联系斑目国政——反正对方也已经习惯了斑目游走到自己这边。

    不可否认,他因为这点而有些喜欢雨天了。

    真卑劣,他已经完全接受自己是个卑劣的人这一点,虽然不是欣然接受,但也没有太多的排斥。

    暑假之前,全班同学一起去海边玩。

    藤原白永远记得那一天。

    集合的时候,热得要死,走在太阳底下,觉得裸露在外的皮肤要被晒化了。

    偏偏大巴车上的冷风还不好了。

    他解开三颗扣子,从书包里随便翻了本旅游手册扇着,越扇越觉得热,嘴巴干得厉害,可是水在半路就喝光了,于是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一舔。

    一舔之下,又发觉舌头的温度比嘴唇和皮肤高了不少,便无意识地停了下来。

    “你是狗吗?”

    略带调侃的声音,往常听见会觉得受宠若惊,这时候却被热断片了,愣愣地转头,看着头上反戴鸭舌帽的斑目,下意识问:“你不热吗?”

    “还好吧,今天也不算很热呀。”

    闲散的语气立刻引来前后左右热得毫无风度的男生们的瞪视,斑目抱着手臂幽幽看回去,他们便又一个个偃旗息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