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血亲

    大雨骤晴，陈织里双亲的葬礼结束。

    仰头看着陡然出现的彩虹，她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满眼的白，她身边却凑来数不尽的亲戚，很多都没见过，极其热情。先是劝她节哀顺变，再嘘寒问暖，关心她今后打算。

    陈织里在灵堂站了许久，双腿僵麻，后背受人推搡，往前趔趄，险些摔倒。

    家里的老管家上前，搀扶着瘦伶伶的女孩，为她挡开那些不怀好意的陈家旁系，语态冷淡：“我家小姐痛失双亲，近来需要静养。谢谢大家好意，但都请先回吧。”

    到陈织里这一辈，管家林叔也算侍奉三代家主，在陈家还有些威望。尤其，陈家老爷子尚且健在，大家更要敬重林叔几分。

    被林叔拥着退场，陈织里上了车就放声大声。

    从得知父母去世到现在，已经半月，但今夕还像昨日，痛苦不减。

    给大小姐擦拭眼泪，林叔心里拧劲儿一样疼，上了年纪浑浊双眼考虑许久，不放心地提点：“里里，近来谁都别见，你知道他们图你什么。”

    哭得哽咽，陈织里听话地点头。

    除了林管家和爷爷，她现在谁都不会信任。

    车子开回老宅，陈织里刚走进别墅就晕倒，纤瘦身子躺在地毯上，像营养不良的幼猫似的，小小一条。这半月，她体重爆减，从前圆润的小脸已经挂不住rou，颧骨明显。

    陈盛昌喊人把孙女抱回房间，家庭医生很快赶来。对方只说，伤心过度。

    近十八年来娇养在象牙塔里的公主，失去父母，对她的打击是致命的。

    就连自己这个年过七旬的老头子，也险些承受不住，一头栽倒。

    看过医生，陈盛昌给她关好房门，派遣佣人多加照看，才带管家来到书房。四方之地严谨隐秘，他拿出抽屉里一张照片，放在实木桌上。

    管家林叔垂眼，眉心蹙起。

    “这孩子已经二十七了，从江州到港城，靠自己站稳了脚。”陈盛昌叹了口气，“是我们陈家对不起他。”

    记忆回到二十七年前，陈家独子陈荣奎和妻子方菱闹离婚，搅得满城风雨。从男方出轨传到女方怀上情人的孩子，可谓是丢尽了脸面。

    后来，方菱被捉jian在床，怀着孕被赶出陈家，这场闹剧才渐渐结束。

    飘远的思绪收回，陈盛昌喃喃：“当初方菱来求我，说孩子是荣奎的。我顾及陈家名声，宁可错杀不能放过，派人给她送回港城。现在再找，人家怎会回来。”

    想到那时方菱离开家的狼狈样子，林叔也不免唏嘘。可大小姐还没成年，哪天老爷子不在，她白兔一般的性格如何应对陈家那些贪得无厌的豺狼亲戚。

    犹豫着，他拿起桌上的照片。

    少年眉间冷峭，眸子黑漆，直视镜头时，整张脸周正得漠然，带着锋利的冷意。

    没机会近拍本人，这是从证件照上复刻的，下面标注身份信息：

    陈劲悬，1990年生人。

    照片上是十七八岁的年纪，眉间却无半点稚气，脸廓利落，眼神张弛有度。

    “不如让里里过去找人。”

    林叔提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偏偏，陈盛昌没反对，说明他早就动了这个心思。整个陈家，唯一没招惹过他们母子的也就陈织里。

    长久的沉默中，他叹息接替，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

    陈织里醒来天又黑了。

    这段时间，她错过高考，每天在家里不分昼夜，哭了醒，醒了哭，眼睛都坏了。正坐在床上出神，房门被敲响，她循声看去。

    “进来。”

    得到同意，陈盛昌拄着拐杖进来，行动不便还坚持奔走，看得陈织里心窝发涩，眼眶又一热：“爷爷……”

    坐在椅子上，陈盛昌把和管家商量出的决定告诉她。

    看着照片上的男人，陈织里觉得自己和他一点不像，眼神怀疑，“我爸……在和我妈结婚之前结过婚？”

    这十几年，她竟一点没听说。

    过去那些事混沌错乱，理不清，也没意义细究，陈盛昌没有和孙女细说，只讲一部分：“除了我，陈劲悬是你最近的血亲。但陈家当初没认这个孩子，你这次过去，可能会吃闭门羹。”

    “……”

    陈织里下意识逃避，觉得任务困难。而且，那个照片上的哥哥长得凶，她害怕。

    正犹豫着，房门再次被敲响，佣人在门外禀告，“老爷，二少爷一家来了。”

    闻言，陈织里眉心压低，有些抗拒，“这么晚了，他们来做什么？”

    “下午就来过一次，见你休息，说晚上再来。”陈盛昌眼神复杂，继续道，“你二叔在葬礼前就和我提过，想让你过继到他名下。”

    “我不要。”

    陈织里心中明镜一样，往日和自己家里走动不多的二叔是什么打算，现在她就像一盘诱人的美味，被那些贪婪的亲戚觊觎，都想分杯羹。

    见她如此决绝，陈盛昌心中迟疑消无，语气坚定：“所以你要去趟港城。”

    “……”

    陈织里陷入沉默，别无他法。

    *

    港城的六月热得人衣服湿透。

    收起锦绣花纹的太阳伞，陈织里把绑得干练的马尾挽成丸子头，抬起小手，不停地往湿热的脖颈扇着风，依旧抵不住滚滚热意。

    她虽家境富裕，从小经常出国，但每次都有家人陪伴。这次独自出行，还背负重任，她难免紧张。

    走进咖啡厅，陈织里先吹上凉爽空调，才掏出爷爷给的地址。

    不是住处，倒像写字楼，只留在楼层，没有更详细的信息。

    她纠结着见到陈劲悬时的说词，却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尴尬，不知如何开口，从哪提起。

    冰美式让陈织里体表温度降了降，但她不舍得离开清爽的凉气，犹豫着不肯走。等到下午四点，她又担心陈劲悬是上班族，下班就会和她错过，才不情愿地离开，乘车去寻亲。

    看着窗外陌生的街景，陈织里心神恍惚，脑袋空得厉害，本来组织好的语言不知不觉忘光。

    到目的地，她怔怔看着面前高耸入云的大厦。港城和江州经济发展不相上下，都是繁华大市，但前者面积不及后者，建筑拥挤，更显眼前这栋楼的奢华精巧，傲然鹤立。

    陈织里又打怵。

    拖沓一会儿，她过马路，余光扫到横冲直撞开过来的一辆车，耳边充斥路人惊恐的尖叫。

    陈织里正要躲，就见走在斜前方的男人耳朵里塞着耳机，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

    来不及多想，她赶忙往前推了他一把，跟着他躲开。

    却不料，原本已经避开的车子猛地改变方向，直奔陈织里而来，速度飞快，像刹车失灵，轰鸣声震耳欲聋。

    被疾驰过来的车子吓到，陈织里瞳眸紧缩，双腿发僵，心脏剧烈跳动。眼看要被撞，她腰间缠上一条鼓胀肌rou的手臂，抱着她跳上旁边路台。

    对方那瞬间迸发出来的力量感，像有超能力，震得陈织里久久不能回神。

    台子不低，成年人自己跳上来已是不易，他还抱着一个她，手没颤，腿没抖，两人都完好站稳。

    正要抬头道谢，旁边就撞出一声巨响，抓回所有人的注意力。

    陈织里循声看去，只见刚刚失控向她而来的车子撞上路边水泥柱，就此逼停，顶得车前盖子扭曲内陷，升起淡淡白烟。

    这速度，她要是被撞到，死路一条。

    陈织里还处在劫后余生的庆幸中，那辆几近报废的车响起嗡嗡轰鸣声，马力十足地往后退，吓得她尖叫，一屁股跌坐在地。

    但这次不是危险，那辆车疾行逃离车祸现场，杂乱环境渐渐恢复条理。

    心跳平复，陈织里口干舌燥，等不及起身，先抬头看向救自己一命的男人。

    夕阳落了半边在他脸上，给他周身覆了一层光晕，模糊神秘。她只能看到他侧脸轮廓，就知五官线条凌厉。

    男人正巧转过来，低垂着眼在她身上扫过，气息冷然。

    这时，他背后有一辆公交缓慢驶过，遮住几分刺眼阳光。

    也让她看清他的脸——

    陈劲悬。

    哪怕他现在的长相和照片上有些许出入，陈织里也认得。

    来之前，她怕自己找错，没日没夜地拿着照片看，路上也不忘加深印象，已经能把这张脸上的五官印到脑子里，清晰深刻。

    “哥……”

    想好的稿子彻底忘光，陈织里除了称呼，喉间涩得什么都说不出。劫后余生就够惊喜，还找到陈劲悬，她激动得赶忙从地上起来，拍打着掌心蹭脏的尘土。

    可站在她旁边的男人与她保持着距离，黑漆眸字盛着极致淡漠，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然。

    “你认错人。”

    经过刚刚大幅度的动作，陈劲悬身上的墨色西装依旧平整，不见一丝褶皱，西裤线条流畅，擦得锃亮的皮鞋往后退了退，浑身散着矜贵的精英气息。

    知道自己没认错，陈织里小鹿一样清澈纯净的眸子看着他，怯生生地开口：“你叫陈劲悬对不对？”

    对方不说话，她当他默认，心里坦然，却依旧尴尬：“我叫陈织里，我爸爸是陈荣奎，是爷爷让我找你的。”

    可男人眼神未做停留，投射着冷光，“不认识姓陈的。”

    “……”

    陈织里不知道怎么办了。

    见他转身要走，她急得脑袋发热，双臂穿过他侧腰，紧紧抱住这具比他高大许多的身体，用尽全部力气，像要就此钻进他背里。

    “哥……”

    强撑一路的少女再也绷不住悲伤，抱着他，瘦弱脊骨颤动起来，趴在他身上发出无助的啜泣：“我们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妹……我还未成年，就你一个亲人了……”

    陈劲悬两眼凝视远方，眸色淡淡，任她在背后继续哭：“我有钱……你回江州管管我……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