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辞(四)
旧日辞(四)
水患之后,有一支流民来了雍州。 这本不是池青霜这样的闲人该过问的,封地之中自有流官,他们听受朝廷任命,上下等级分明,寻常宗室根本无法插手。 也就是王府雍管事在同她提到雍州盐矿时,偶然提及此事,她也就随口问了一句,“那这些流民又当如何处置?” 雍王府的管事曾在军队掌管后勤,他经历过兵荒马乱,也见过更不堪的景象。 见池青霜对此事好奇,他耐心解释,“流民因水患举家离乡,是没法回到原处的,他们一般会在走前将家中农田低价卖给当地世家大族,换取银钱。这支流民现来了雍州,一般都是由当地郡县长官出面安置,要去送去田庄做佃农,要么去荒山开垦耕地。“ 池青霜听得云里雾里,“所以,是要把这些流民分散开吗?” 王府管事点头,“流民聚集在一起,容易出现哗变。前朝末年便是如此,世家豪族各自为伍,百姓四散奔逃,这些流民聚集到一块成了劫匪,他们在路边支起大锅,截杀过路的普通人,将人投进锅里。” 池青霜不曾经历过那样的场面,只觉十分可怖。 “前朝少帝残暴,好杀人,后来长安城内乱,圣人和太子带着我们,趁乱逃了出去。结果路上遇到聚集的流民,寡不敌众,我们差点儿被投入铁锅之中。幸好有一队兵士路过,这才保全了性命,但雍王却在这场混乱中失去了踪迹。” 池青霜惊讶,这同她听到的传闻并不相同,“阿琰不是被人调换的吗?” “雍王殿下若是落到前朝宗室的手中,以那些人的手段,他早就没命了。”管事解释道,“圣人宽宏,深知乱世之人多是身不由己,也知晓天下初定应该休养生息,于是隐瞒了雍王失踪的真正情况。” 管事的话只能听一半,事实上,圣人这么做,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用李琰的命声讨前朝宗室。 前朝宗室行迹荒诞,手上沾满了鲜血,并不缺李琰这一条命。但数百年的王朝,即使气数将尽,依旧有一批愚忠之人追随他们。要想碾碎这些人的意志,让他们彻底放弃,就必须用如山罪愆来佐证新朝的正义,而李琰的失踪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连儿子失踪都能被利用,也正因如此,二圣一直对李琰心怀愧疚。 曾经跟着二圣出生入死的管事,自然也知道这一层内幕,“雍州境内出现流民,王妃可上达天听,陈述内情。” 雍王死后,池青霜的身份颇为尴尬,手中无权又无势,不过是个空架子。她要想保全自己,就必须不断在二圣面前乞恩情。只是,这样的日子,却不是她想过的,“算了,不要自作聪明了。” 雍王府能知道的消息,二圣自然也能得知,这二位都是在乱世中翻云覆雨的人精,哪里猜不到她的意图。池青霜放下手中的书册,“这几年,我一直不曾管过王府之事,还是要先劳烦管事先替我寻个西席先生来。” 同其他琐事相比,池青霜觉着,自己的当务之急是看明白账本。 管事的动作极快,不出三日,他就给池青霜找来了西席先生。 来人是个面上无须的年轻书生,面容生得英俊而温和,一身青衫早已浆洗得发白。 管事同她说,这书生自家道中落之后,便在城中富户家中当账房先生,打得一手好算盘。而管事聘这书生,也是知晓他家世清白,知礼仪,不会给雍王府惹出什么事端。 那些年纪大的,大多为人油滑,不是池青霜能应付的。 这书生要教授给池青霜的,除了寻常的记账与对账,还有雍州各郡县的地价和粮价,以及市井之间的放债当收几分利。这些东西,不必过分精通,但她需要有所了解,才不会被手底下人蒙骗了去。 池青霜隔着帷幔,“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那书生向她拱手行了个礼,“在王妃面前,某岂敢称先生,小生姓石,名青来,字逾白,王妃直呼某名字即可。” 池青霜这几年,别的没长进,只有装腔作势这一点,在李望那里学了个十成十。她在帘后微微颔首,面色没有任何变化,“那就劳烦逾白为我解惑了。” 石逾白在本地富户人家当账房时,时常需要去底下郡县查账,对各地的风土人情也是颇为了解。他如今能到雍王府为王妃解惑,深知机会来之不易,十分尽心尽力,恨不得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全然告诉池青霜。 绝大多数时候,池青霜都是安静听着,并不作声。 对石逾白来说,唯一遗憾的,是这位雍王妃实在是太过神秘。他在雍王府呆了大半年,始终未能见过帘后王妃的相貌,只能听到她的声音。 她好像对什么都不好奇,但是又极其聪明,很多话听一次就能记下来。有时候,石逾白自己都记混了,把这件事嫁接到另一件事上说,对方会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你上次并不是这样说的。” 这位雍王妃,似乎并没有石逾白想象的难相处。 这半年,池青霜的安稳日子过得太舒坦,都快把李望那尊煞星给忘了。 却没想,他竟然来雍州了。 外间,石逾白还在那里说着自己的见闻,他说底下郡县的水溪中生长着一种小鱼,这鱼长到成年也不过一寸许,rou质极为鲜嫩,王妃可以让手下人去采买。 池青霜压根没听石逾白的话,她瞧着管事的脸色,指尖轻轻敲击桌面,“你知道多少?” 管事根本不敢回答她的问题。 她想起管事之前同自己说过的话,他曾同圣人、太子一起逃出都城的过往,他应当是圣人安插在她身边的心腹,心下已经了然,“太子现在记起来了?” 管事咽了一口唾沫,“……据说没有。” “那他来雍州做什么?” 管事大胆猜测,“许是偶然路过?” 池青霜摇头,她才不会去赌李望的心思,“那我也不放心,你同底下人说,我生了重病,脸上起了疹子,最近这一个月都不能见外客。至于石逾白,让他这一月也别来王府,银钱照发,等太子踏出雍州地界后再叫他过来。” 李望就是个疯子,在他之前,池青霜从未见过这般厚颜无耻的人。 在东宫那些时日,无论她怎么咒骂、挖苦李望,他都能无动于衷,有时甚至还能笑着给她倒杯水,问她是不是累了。 池青霜觉着,若不是自己天生一副铁石心肠,只怕她早就被李望逼疯了。 管事点头,继续问她,“那王妃这段时间,一直呆在王府?” “去底下郡县的别院呆着,等他走了,我再回来。” 天不亮,池青霜就出发了。 为了避免招摇,她让王府管事给她准备了两辆马车,除了驾车的车夫,另有侍女一人,武功高强的侍卫5人,等城门开启之后,随她一块出城。 路过驿馆时,黑衣侍卫护送她进去稍作休整,驿卒牵着马去后面的马厩。 驿馆的空气混杂,草料的味道,混合着马粪、泥土的味道,冲得人头晕目眩。池青霜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在驿馆中遇见个熟人。 是教她大半年的石逾白。 这书生教了她大半年,连她身边的婢女都没见过,更不要说见过她。他找驿卒要了一碗汤面,待面端上来之后,他竟然在这嘈杂混乱的环境中,安心吃起面来。 池青霜瞧着他的样子,心里其实有些复杂。 她并不喜欢这迂腐书生,这书生一贯喜欢在她面前拿乔,这半年听他谈天侃地,池青霜大多时候都是不耐烦的。如今瞧见他在这嘈杂驿馆中泰然自若,倒是勾起了她的一丝念想。 自从李琰被皇室寻回后,她好些年没这样自在过了。 李琰活着时,她还可以和他吵上一架,发个脾气,排解心中苦闷;等到李琰死了,她就变成华服堆砌的傀儡,就算她真的发火,也没有人在意。 池青霜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就像羽毛擦过,“我要一碗面,一碗跟他一样的面。” 她的要求来得莫名其妙,明明刚才还在嫌弃这驿站的气味,现在却突然要在这里用膳。身边的侍卫虽然诧异,却还是过去吩咐驿卒,给她做上一碗素面。 面端上来时,池青霜感觉有人在看自己,她回过头去,正对上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瞳。 她就算忘记一切,也绝不会忘记这个人。 是李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