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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葬礼「不难看出那极尽所爱的终点飘浮着死的阴影。」

    第四章 葬礼

    「不难看出那极尽所爱的终点飘浮着死的阴影。」

    过往,菅原溗数不清多少次送川上秀仁抵达他的宅邸,目送侍从拉开古朴的大门、教授缓步走入再驱车归家。

    但这是他第一次进入它。

    暮色之中,栋影显得如此巨大、接近艨艟,又似是自岩石脱胎的兽。屋外园林原本锦簇的花丛似乎突然间就褪败凋谢,门洞、长廊四周均是繁复绮丽的拱花纹及浮雕人物,与大片的白菊白莲一同簇拥着、张牙舞爪,迎来垂首无言的深黑人群。

    内里都熄了灯,只剩星星点点的光亮间隔着指出路径,于是那些曾是川上秀仁昔日珍藏的物件就影绰在深深浅浅的黑暗皱襞中,行人走近了,才能骤然与它们对视。

    菅原溗停下了脚步,他就是如此看到了那一尊像。

    四臂的印度女神。她身着镶珠胸带及腰饰坐于仰覆莲座上,左二手分持满盛人血的骷髅杯和套索,右二手则为标枪及蛇盘鼓。宝冠璎珞、脚镯叮铃*1。

    柔和的光从女神身后射出,让她的阴影在地上辐射、延伸、与菅原溗的脚相触。

    “……迦梨女神。”

    他未曾见过这像,但他默念着。

    迦梨女神。

    女神被塑造出丰臀圆胸的曼妙身段,由于背光、通体漆金身而难辨别出眼神,但她笑容若有若无,显得和煦而妩媚。菅原溗情不自禁屏息、步入她的阴影,凑近时就瞧见……那微勾的唇间是两颗狞厉獠牙。

    于是在那一刻,女神的面容刹那间改变了……恍若镇守宝藏的墓兽,显得恶意、阴鸷,择人欲噬,令人毛骨悚然。

    迦梨女神。

    她的阴影往无限延伸开去……菅原溗往前走,但他踯躅了,又停下回望它。

    迦梨女神。

    大厅用作了灵堂。线香袅袅升烟,与和尚诵经声一同萦绕幢幡奠仪、花灯果篮。他在倒置的松鹤屏风旁看见了富江。川上秀仁唯一的家眷。她纹丝不动跪在灵前,穿着一身黑色正绢丧服,素白的襦袢衬着微垂的脖颈,浓密的头发梳成岛田髷,正如菅原溗脑里所想那般,体态轻妙而脆弱。

    富江。

    男人垂下眼。缴完系有水引的香典,他慢慢走到灵柩前,奉香致哀。入殓师早已为川上秀仁剃须整发、沐浴梳妆,此时全然看不出逝者最后时的形容枯槁,只见他着生前最爱的一套仙台平纹付羽织袴,面容穆静温暖,恍若沉眠。

    奠仪均是日式的,但菅原溗注意到,铺在川上秀仁灵柩底部的丝绸绣了繁复的紫红睡莲,兼有藤萝攀援、卷须匍匐,带来一股属于南亚细亚的气息,正如那张照片里富江所穿的服装,与川上家的莲花家纹微妙地呼应了。

    “卡维亚夫人的物件……是了……教授的遗愿……他想念她……”

    他听到其余人的嚅嚅低语。

    多么幸运的,在前往烈烈大火前仍旧留在这带着爱情回忆的居所,与曾经抚触妻子的丝料相拥……想来在死前仍凝望皇后陵寝的莫卧儿皇帝都要艳羡你吧,教授……就像你的脸——他死时,建筑的红色照映在面容上*2……那到底是哀恸还是欢喜呢?

    你的脸…..在长久的注视下,面上那股或是被入殓师涂抹、或是被红堡照映的血色为何渗出了一股说不出的怪异?那感觉就像观者隔着黏稠的、淡红的水看一具赤裸、岑寂的胴体,你这胴体没入了那莲花的水中,正如百川汇海,正如教授你涉入了这死亡之中啊……

    他摇摇头,退回到富江侧后方同样跪坐。

    死亡……注定的,无可避免的死亡啊。被时间裹挟而至的死亡啊……研究时间和永生的人,包括你,教授,人类史上简直无法数清……但全都被时间她那不知餍足的嘴七嚼八咽咯。

    那么贪婪,就像那淡红的水。只有时间拥有她恒长的生命。那么永久,就像那淡红的水……

    时间……你是迦梨吗?还是富江?……

    富江……

    这个角度能看见女人白皙的侧脸,时不时还能看到她微抿的红色嘴唇,但望不清神色。他感到了失望……随即却更似鬣狗地盯着那一截颌骨、耳廓与脖颈的连线,顺着富江侧面水岸般的发际往下流连。

    那么美的鬓发,继承自她的父亲,……或许不止,还有她那早已去世的南亚细亚裔母亲。这鬓发,这鬓发如云的美人,看来都被死亡之水的莲花所环绕啊……那,富江,也会像她的父母、像所有人一样死去吗?……这样的一具身体,基因和天神都钟情的造物,难道也会被那淡红的潮汐卷去?

    想到此,他在静静燃着的伽南和栴檀中打了个寒噤,随之而来的汗淌湿了他的眼皮和鼻翼。菅原溗低下头,汗珠恰恰滴在他的手背上,他眨动着眼,注意到富江膝边却还安放着一个志野香炉*3——似乎是隔着云母片熏的,异于线香盈屋的烟雾,未见逸散的轻烟,只隐约闻得木质香料的土壤气味,混着不知名的甘酸。

    他慢悠悠嗅着,像抽烟的人首次感受过肺。

    是广霍和竜涎香啊……

    那味道一开始是干燥、冰冷的,让他在灵前线香的厚重中哆嗦了一下。但当菅原溗看着富江的后颈,发觉女人那乌云似的、让他神思恍惚的漆黑头发正浅薄地濡了层细汗时,竜涎香的腥、温暖也卷出了广霍的潮湿,他心口和耳后由此腾起了热,蚁噬的热,欲望的热,生命的热……

    生命……

    富江。

    生命的反面,伴随同行的是死亡……

    死亡……他头晕目眩地盯着川上秀仁蝋色的相框。

    热腾腾而后转归凝固冰冷的躯体,包裹其中的内脏。混浊的眼。皮肤……光滑而死寂。

    钟声轻响,晚上十点了,管家走进灵堂低声提醒准备了夜宵。

    “那就麻烦您带他们过去吧。”菅原溗于是如梦方醒:这个夜晚他终于听见富江开口。然而女人没有回头,通夜式上直系亲属也需彻夜守在灵旁不断敬香。于是菅原溗只能从意味不明的联想中回神,留恋地望着她清癯的脊背,随人流来到了餐厅里。

    川上秀仁家中的厨子很好。他确实感到饥饿,选了散五目寿司配薄茶吃了。但似乎在那次之后他的胃肠就在抗拒食物,何况死亡的阴影正在碾压它们。于是他很快就放下筷子,听四周的同事压低声细语着,谈论教授,谈论基金会,谈论富江,谈论“迦梨”。

    迦梨。

    “那是卡维亚夫人从新卡摩加耶带回来的……”

    “修复了确实是放在研究院。但后来……嗯,她在搬家时带过来了。”

    “搬家后……据说富江小姐就是在这幢房子里出生的……”

    “充满回忆啊……但现在只剩她一个人啦……”

    菅原溗意识到他们是在讨论那个迦梨像。这使他生出一些不适,就像在家中优美的花蕾上看到一只硕大的蝇。但他又听见了富江的细节,于是蝇飞去了,显现出花的风姿,挺秀,却在这绵长且骤重的夜中笼上灰和霜……

    如果第二日才被发现,或许就已僵化枯萎,成为那死亡的一部分了吧……

    他擦手决定离开了。起座时想到富江估计没有机会吃饭,于是又用怀纸包了几块栗金团、羊羹和牡丹饼。

    僧人用灰押理了理香灰,仍在唱诵,声音低沉些许。富江立在棺柩旁垂着眼,视线似乎在秀仁脸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那个角度,女人的鬓发和面颊看起来都是那么的柔软。

    他盯着,手上捏着果子,一种隐秘的雀跃弥散开来。

    菅原溗走上前。

    在这个大家都散去的空间里,他终于能如所愿地伸手轻拍她的肩膀以示慰藉,能以此凑近嗅到女人鬓发里沾染的馥郁气味,泥土的厚重,还有水一般的潮湿……

    淡红色的水注定要淹没所有的人,在这滔天的浪中,掌舵的川上秀仁被吞没了,“迦梨”,这艘方舟也已沉入海底。所有参与过“永生”秘密的人,或者说,世上所有的人都在舰板上,脚已沾上那水。注定、注定沉入那水中,沉入那黑天鹅绒般的死亡中……

    “都会过去的。 ”

    经历的他人的死亡,还有终将到来的自己的死亡……都会过去的。

    “……”

    年轻女人抬头,对他轻笑一声。富江脸上不见哀切,而是玄奥、恍惚的,那双幽邃的眼睛掩在睫毛之间,比她身上濡羽色的布料还要晦暗不明。

    “我在想…他还在世的时候。”她的下巴滑开,侧了侧川上秀仁的遗像下的怀表,里头也有照片,那是他评上助教时的,许多年前了,然而他一直很满意,随身携带,“我见这张照片时,还有当下,他却是完全不相同了。”

    这话自然是无法劝解的,菅原溗沉默以对,只得把果子递给她。但对方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应了——富江盯了她父亲的照片半响,遽然回头睨菅原溗的脸。

    那像是一种打量的姿态。

    她突然呼了口气,接过了糕点,浓长的睫毛因为笑容轻颤合拢:“嗯…你说得对,都会过去的。”

    两人一起回到座上,富江吃东西的姿态让菅原溗想到了那些胡粉毛色的貂。而后女人优雅地掀开炉盖,增了几片广藿香叶。她的动作幅度非常小,菅原溗只听见合盖时“叮”的细微响动,而后那股略带霉味的土壤气息更重地包裹了他,……或许那也是正飞掠经过的白蛾在灵前抖落的灰尘碎屑,它从怒放的花鬘上起飞,就如过去它产卵后在树丛间起飞一样……

    他盯着它,那么细密的长毛,前翅纯白、点状的褐色斑点。……这是一只雌蛾啊。蛾飞到了富江的肩胛上,收翅蛰伏了。菅原溗没有驱赶它——他突觉它与富江是如此地相似。它身上的斑点正如富江丧服上家纹的反色,而它自身也直接融入到女人的丧服之中。它翅膀的轻颤正是女人呼吸的起伏。

    黑褐色复眼折射不出光亮,他恍恍惚惚看着。……它又再次振翅、落在那香炉上,女人伸出手驱赶——于是广藿开始呈现出rou欲的气味……菅原溗嗅着,那股热又再次复燃,沿着肌rou、筋膜、血管走行向下。他的耳鼓噪,所有的声音都在这股气味之后消退,几不可闻……

    或许僧人的眼睛闭上了,诵经只是他断断续续的梦呓。……菅原溗也听不到餐厅的人的声音,可能回去了、也可能被管家带到客房休息。

    灵堂只剩他和富江。

    富江啊……他隐约听见了女人的呼吸声,那么轻,轻得能与白蛾鼓翼的声音重叠。……会呼吸的生命注定要迎来死亡……死亡……他睁眼望向她,金箔的松鹤屏风之前静默的人,黑丧服似乎淹没了世界上一切的颜色,于是那节细长的颈愈发明晰了起来,柔黑浓密的头发就从那白皮肤上破土而出、分花拂柳地生长、再被盘入云鬓之中。

    他想起了读过的书里,在父亲守夜式上偷情的女人:想来久木打开门见到凛子时,他的目光也是如此流连吧*??

    凛子会向久木控诉发髻的变形。菅原溗望着富江脑后鸟尾式样的髱发,想象自己和富江如果当下zuoai的话只得躲在屏风后——若是仰卧到地面上,确实会散乱呢。富江那个时候会拔下笄子,于是长长的逶迤头发淌到他的手心吗?而他为了方便舔舐她的屄,会解开了女人层层的和服腰带,头探进去裙摆下,手顺着皮肤往上走,而后紧紧抓着女人的双腿和臀,细细吃着。当他起身时,裙裾散开,她腿心的xue便如黑袍下被揉皱的一团温热红绸。

    富江或许会不想被僧人管家发现吧?情动时她那因为悲伤而浅淡的唇是否会颤动着、被她咬得猩红?至于眼睛,也会因怕睡过去一直张着,乃至明日亲友们前来时也会见到这睁太久而无神的美眸吧?

    参加告别式的人如若发现了他们,川上秀仁的灵柩想必也会被抛之脑后。他们会就看着富江,看她与他匍匐于欲望之下,与灵柩连成生与死分割又重逢的线……

    他展开她的衣物,那具身体…..在黑色的丧服中散发着一种白垩般的矿物光泽。他倾倒在她的身体上,于是她带着他的身体共同沉入了那黑色。感觉……这事实上并非她在承载他,而是他在承载那吞噬一般的黑白,自己只是这颜色上一片轻如空气的羊皮纸。

    当她阖眼时,眼皮薄得透出青色的血管。而后她睁眼,磁石般的双眼,那股浓郁的深刻的颜色仿佛被从丧服上抽离,汇聚在那幽邃的通道中。他恍惚了,无法言语的瞬间,他下意识地动作,像过往对待这种事情时会有的姿态。于是她那白垩土似的脸笼上浅淡的红,又似是晕染了楝花的颜色。这与秀仁的血色、与那淡红的水有所不同,但……是他无法描摹的差异。

    他可能在思索着,同时射精了,温热的液体流淌,随后变成滑腻的冰冷。

    “旋即,交媾的雄性与雌性如同死尸相互重合着纹丝不动。目睹这无限的静寂,不难看出那极尽所爱的终点飘浮着死的阴影。两人久久沉入死的深渊。*?”

    涉过那水……

    水很浅,但慢慢从脚踝漫到他的小腿肚。水中,他的倒影似有似无,赤身裸体。

    死之后,真的是如此空茫、暗红、莲花遍目的世界吗?……或者他是在富江母亲卡维亚的丝绸遗物里?或者富江让人用它铺设灵柩,就是……用了死亡这一在场的人只有他才觉察到的譬喻?或者……他在那重塑的迦梨像里?他是她的配饰,或者是她人头碗的骷髅血?

    迦梨的丈夫湿婆,持恒河者,生命之水从他的鬓发缓缓流到人间…..这是他何时听过的故事*??他的视线从无风自淌的涟漪、水里那撫子色的鹅卵石中抬起,就又看到了迦梨像。她是如此巨大五匹,在这玄奥莫测的水中矗立。

    迦梨左上臂高举着,血从那盖碗中沿着她的手臂、她的身体、她的莲花座迂回流下,在这辽阔浩瀚的水中染出厚重丰饶的淡红色。与持恒河的湿婆相对的,时间、生命、死亡就是这样从迦梨手中流淌到人世、蔓延开来的吧……?

    厚重丰饶的死亡,就是这样降凡的吗?

    他久久看着那淡红色,而后是涌动的波潮,愈演愈烈,直至将他淹没,把他卷往水下那撫子色的鹅卵石群……

    真丝被褥水似的从他身上滑下,欲望的潮湿随着呼吸飘到千工床四周。他看到外套被机器熨好挂在丝绒衣架上,自己只穿着衬衣,菅原溗甚至无法回想起来自己到底是被富江还是管家送到客房的。

    波涛声……他按下窗帘按钮向外望。庄园后院延绵开去,海洋正把黎明的日光卷上无人的沙滩。他像一个泅渡许久的人终于爬上了岸,披上西装下楼。

    刚好是告别式的时候。棺椁被推到前室,菅原溗随着奉花的人流走动,他也碰了碰川上秀仁的手背,不知怎的,当初看着“迦梨”陷在卵中死去的躯体的感觉又浮上心头。

    他捻了捻手指,这时富江披了件黑羽织踱出来,眼下浮着乌青。不是他绮梦中那精怪般的女人,有些憔悴,就像这时节的莲花那样:脱水了,边缘泛黑,但残留着仍旧美丽的卷瓣。

    于是梦就晨雾似的倏忽消融了。

    人们一一上前。然后起棺、进车、出殡,在注视下望着火葬馆的工作人员把灵柩送入炉中。

    焚化这一步之后,人的身体便皮rou消散、只剩嶙峋的骨头。正如燃烧的金阁——大火之后,梁柱融化了,佛像的贴金也不复存在。

    由于川上只剩富江一个了,众人低声商议之后,菅原溗取过第二双长筷,陪富江捡骨放入骨灰瓮中。

    他手上默默动作,骨头很大、很硬,用筷子并不能完全得心应手。大火之后,焦毁的木料倒在佛的身上,但佛依旧会垂眼凝望世间万物,就像这些留存的骨头。

    正如火后的佛会面对前来修葺的人,死后的秀仁教授又会对他和富江说些什么呢?

    这些想来是永远都无法知晓了。

    基金会的人们说着翻来覆去的劝慰话。然后众人揩拭去眼泪,陪着富江将骨灰、照片、牌位带回家存放,就散了。菅原溗上飞梭时见富江站在花园送客,雾蒙蒙的霭色没给这张面容填上暖意,风刮起来了,从枝头掳去大片大片的白花花瓣,富江的脸便随摇曳的鬓发和树影消散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