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苗青山没怎么纠结,就答应了刘玉虎,他有太多为这个邀请心动的理由。

    当时的深圳刚成为经济特区,是改革开放的最前沿,大批想淘金的人潮涌向那里,发财机会比留在北京多得多。苗青山自然是渴望财富和地位的,这来源于alpha基因中的野心和竞争性,也来源于被继父欺压时寄人篱下的不安全感,他必须拥有自己的事业,出人头地,将那些胆敢看不起他的人统统踩在脚下。

    为此他可以隐忍,可以蛰伏,凶猛的野兽在进攻之前,有充足的耐心等待爆发时机。

    北京,这个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曾经有过的温馨童年,已随着父亲的离世如云消散,被痛苦的阴霾所覆盖。从暴力和漠视中幸存下来的,除了他这条命,还有继承于父亲的音乐品味,柴可夫斯基、门德尔松和帕格尼尼们的旋律仍时常在耳边回响。而他,应该如音乐一般自由,随心所欲飘向任何一片远方的乐土。

    不过,在这所有的理由之中,真正在一瞬间触动到苗青山的,是刘玉虎说那句话时看向他的眼神。

    不同于葛爷的市侩,刘玉虎有一种儒雅、沉稳的气质,更接近苗青山对一个成熟男性的想象。即便他只是beta,可从那双坚定又充满渴望的眼睛里,苗青山感受到,刘玉虎能带给自己的一定比葛爷更多。

    当时,苗青山还以为刘玉虎是慧眼识珠发现了他的潜能,想放到身边好好栽培。直到几年后才知道,原来他也是那次交易中的“货物”之一,是刘玉虎与葛爷的合作谈判中的关键一环。

    蛰伏等待捕猎的野兽,并不只有他一个。

    8

    谁也没想到,苗青山收到刘玉虎的邀请后,最纠结的却是张子文。

    张子文本已决心要追随苗青山,竭尽所能报答他的恩情。像棵长在大树旁的小树苗,拼命汲取阳光雨露,只想赶紧茁壮生长有一天也能成为身旁大树的庇护,可还没等自己成长起来,大树就要被移植去很遥远的地方。

    “哥,你能不去广东吗?我们练摊儿越来越顺了,能赚到钱的。”张子文听到苗青山的决定后,神情rou眼可见变得低迷,“是不是因为我没帮上多少忙?我会更努力的,哥,你别走……”

    苗青山看他一脸委屈的样儿,伸出手摸了摸毛茸茸的脑袋,张子文头顶正到他肩膀位置,摸着很顺手,“瞧你这出息,人得往高处走。子文,你已经帮了很多忙了,这恩情就算你还清了吧,以后自个儿好好的啊。”

    张子文越听越难受,泪花在眼眶里打着转儿,牙齿咬着下唇使劲把眼泪憋回去,嘴唇都在发颤。

    苗青山看了觉得揪心,但也无能无力,想快刀斩乱麻把这事儿给了结,刚转身要离开时,外套下摆被拽住了,只听见一个稚气却又坚决的声音响起,“哥,那我跟你走!”

    张子文红着眼,因为扬起头那双狗狗眼看起来更圆,也更惹人怜爱,明明强忍着没掉眼泪,可眼下那颗泪痣,又像是有颗泪珠挂在那儿摇摇欲坠。

    “我会说服我mama,反正也是她告诉我一定要知恩图报。这恩情没还完,还远远不够,哥,让我跟着你吧,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苗青山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这不是张子文第一次让他惊讶,却是第一次觉得,该认真重新审视这个像小尾巴一样的“弟弟”,他不仅是当初那个狼狈哭着跑来求救的小孩儿,尚且稚嫩瘦小的身体里似乎藏着股强烈的坚韧的力量。

    “真的?”苗青山问。

    张子文毫不犹豫点头。

    “好吧。”苗青山叹了口气。

    “真的?!”这回轮到张子文惊讶,他没想到他哥居然就这样同意了,都不用他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吗?

    苗青山把手放在他肩头,轻轻一捏,“就你这哭哭啼啼的小样儿,要是没哥罩着,随便一个弱鸡alpha都能把你给欺负了。既然你叫我一声哥,我也得对你负点儿责。”

    张子文听完,“哇”地一声就哭着抱住了苗青山,紧紧搂住苗青山的腰,把头埋在他没拉好的外套里的胸膛前,“呜呜,谢谢哥!我就知道你不会抛下我的,呜呜呜……”

    苗青山笑着拍了拍他的背,这小子,刚才还强装坚强,同意之后反倒是哭得稀里哗啦。

    “说好啊,到时候去了广东不适应可别天天哭鼻子,听说那里的蟑螂有拖鞋那么大,而且他们啥都敢吃……”苗青山开始吓唬小孩儿。

    “我什么都不怕,就怕哥你不要我。”张子文又哭又笑地说。

    “你可别赖着我,先跟你说好,你要是以后分化成alpha,能保护自己了,我就不管你了。”

    张子文靠在他胸口,轻轻“哦”了一声,可心里想的是,要是真的变成像哥这么厉害的alpha,那他也就赶不走自己,说不定自己还能反过来保护他呢。

    9

    苗青山跟刘玉虎说这件事的时候,刘玉虎英俊的眉眼微微皱起,他原本只想带走苗青山,怎么这还带买一赠一的?

    “子文很机灵,懂事儿,别看他年纪小,能做的很多,我放心不下他,他也非要跟着我,我们兄弟俩一起去,有个照应。”苗青山虽然讲得是有条有理,但心里挺没底的,张子文是个还没分化的孩子,对别人来说怎么看都像个累赘。

    刘玉虎思忖片刻,手指轻轻敲打桌面,目光在苗青山脸上逡巡。“好,”他终于开口,“那就这样吧。明天我就要返回深圳,你们也收拾收拾。今晚,我请你们吃个饭,在前门大街,全聚德。”

    张子文觉得简直跟做梦一样,不仅真的能跟他哥一起去遥远的南方,还生平第一次踏进了他之前想都不敢想的烤鸭店。

    一盘香气四溢的烤鸭放到面前,外皮油亮,色泽红润,像一块块晶莹剔透的红玉。咬下一口,酥皮脆得能听见咔嚓的声响,鲜嫩的rou香顿时在口中炸开,配上葱丝甜面酱,滋味更为绝妙,张子文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食物。

    刘玉虎看着他俩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禁发笑,“广东好吃的东西更多,去了你们就有口福了。”

    买单的时候,刘玉虎从皮包里掏出两张蓝色的外汇券,上面印着山水画。比起美食,那两张票子对苗青山的诱惑更大。他相信用不了多久,自己也能随手掏出大把钞票。钱可以买到他想要的一切。胸膛里有一种发烫的渴望在不断膨胀。

    那天晚上,苗青山的梦被金光闪闪的东西填满,而张子文的梦里还飘扬着烤鸭的香味。

    他们坐上绿皮火车,穿过平原与农田,一路驶向南方。饿了就啃几口馒头烧饼,困了就靠在彼此的肩膀上睡觉。硬邦邦的座位坐久了,浑身都难受,好在身旁还有人可以倚靠。

    刘玉虎就坐在他们对面,即便在嘈杂的火车上也保持着优雅做派,摊开报纸细细查看,目光时不时跃过报纸,落在苗青山身上。

    苗青山虽然仍是少年模样,可S级alpha的力量就蕴藏在不算强壮却结实俊朗的身体中,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胸膛下,在被头发遮住若隐若现的后颈腺体里。刘玉虎的眼神逐渐变得炙热,在被苗青山发觉时,又轻飘飘移开,抖了抖手上的报纸道,“青山,以后你要多看看报纸,掌握时局和经济形势,这个时代瞬息万变,机会在有准备的人手里。”

    苗青山睡眼朦胧地点点头,一时有些恍惚,他的人生里很久没有这样接近师长,甚至于父亲的角色存在了。刘玉虎谆谆教导的样子,与多年前教他认字识谱的身影渐渐重合。

    10

    经过一天多时间,他们终于抵达深圳罗湖火车站,下车以后,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哐当哐当的声响。

    刘玉虎的私人轿车就在火车站外等着,天蓝色的丰田皇冠,锃亮如新,镜面般倒映出少年眼中的憧憬。

    汽车带他们开向盐田,深圳街景与秩序井然的北京截然不同,路面破旧,房屋简陋。但当车开到一个小镇上,两边的街景变得不一样了,两层高的白色建筑错落有致,下面是商铺,白色柱子上面是住房,热闹的街市人头攒动,人群里还偶尔闪过显眼的金发粽发的外国人。

    车在街边停下来,刘玉虎为苗青山打开车门,张开手做欢迎的姿势,“这里是沙头角,中英街,沿着这条街走过去就能到香港。”他指了指白色建筑的二层,“你们就先住在这里。”

    张子文把两人的包裹一齐提上,一溜烟地冲上楼梯,迫不及待进入他们的新住处。一室一厅的房子,虽不大,但清爽明亮,站在小阳台上能看见中英街往来的人潮。张子文呼吸着阳台上的空气,感受初冬温热的阳光洒在脸上,这里充满新奇,机遇,希望,最重要的是,能继续和他哥待在一起。

    他转过头冲苗青山笑着说,“哥,这儿以后就是我们的新家了!”

    苗青山轻轻“嗯”了一声,四处打量这间舒适的居所,转身对倚在门边双手抱胸看着他的刘玉虎说,“谢谢刘老板。”

    刘玉虎听罢,放下手向苗青山走过来,“客气什么,你以后要跟着我做事,提供这些是应该的。”

    刘玉虎比苗青山略高一点,但看向他时从来不会有俯视之感,似乎年龄和阅历上的优势,并没有让刘玉虎高他一等,反而恭敬有礼。苗青山不确定到底是因为刘玉虎为人如此,还是顶级alpha的气场天然让人感到敬畏。

    “还有,你以后别叫我老板,可以改口叫师父了。”刘玉虎微笑着说。

    “师父……”

    苗青山叫得很生疏,但刘玉虎听了笑意更盛,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顿下来好好休息,明天我带你去仓库看看。”

    苗青山点头,又想到什么,“那子文呢?”

    刘玉虎看了一眼在旁边忙活傻乐的张子文,淡淡道,“他还小,很多事不方便,我会叫人给他安排点简单的杂活儿。”

    11

    张子文还不知道自己被暗中安排了,正盯着卧室里的双人床发呆,看他哥走过来,便支支吾吾地说,“哥……只有一张床,那我们……我们怎么睡啊?”

    苗青山一瞥,“还能怎么睡,一起睡啊,这床挺大的,挤不着你。”

    “啊,”张子文跟生锈的螺丝卡壳了一样,一个个字往外挤,“这,这样,好吗?”

    苗青山看他扭捏的模样,明白这小子是害羞了,唇角一勾,伸手去揉张子文头顶晒得暖烘烘的毛,“怎么了,哥还能吃了你呀,你又不是omega。”

    说着,故意凑过头,去嗅了嗅张子文的后颈。

    张子文被激得像被踩到尾巴的小狗一样跳起来,捂住自己的脖子,紧张兮兮地看他哥。

    苗青山逗他逗得挺开心,吹着口哨把衣服和长笛包收拾好,从柜子里翻出一叠干净的床单,扔给张子文,“还愣着干什么,快把床铺好。”

    收拾好新家,两人出门逛了一圈,走进中英街上一家家琳琅满目的商店,沿河岸眺望远处的白色灯塔。夜幕降临,张子文捧着碗萝卜牛腩,苗青山拿了串咖喱鱼蛋,踩着摇曳的树影走回了家。

    洗完澡,他们先后钻进了被窝,两具暖烘烘的身体中间隔着一段距离,可张子文却感觉,属于苗青山的气息无时无刻不在向他袭来,如蛛丝一般在空气中蔓延,将他紧紧裹住,那是一种强烈的、燥热的、近乎于爆炸和燃烧的气味。

    后颈仿佛还残留着苗青山吹过来,湿热的气息,透过腺体进入血液,在他心底升起了一团火。从最初微小的火苗,到一天天逐渐扩散,硝烟四起,烈火燎原,再也无法被扑灭。

    只是当时的子文还不明白这微弱的火苗意味着什么。

    也不知道,在不久后,他将迎来无比艰难的分化期。

    ——

    本章注释:外汇券是当时发行的一种“特权货币”,一般是外国人或者外企员工在一些高档场所使用,蓝色的面额是10元,印有三峡山水风景。1981年全聚德一只烤鸭大概10元。